不能轻易孤独

写作者唯一的出路，是表现与生俱来的生活环境、时代背景和思想烙印。无论如何自在独行，贾平凹的文字里，有着一代人的记忆和观点。如他所言，“尘世上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

小说家写散文，大多数时候像是舒活筋骨，在虚构创作的热烈进行中短暂改变节奏，为头脑降温，也为下一场冲刺积蓄能量。

但又并不完全如此。藏在小说背后的作者，总是翻云覆雨无所不能，而散文，却让他们有了剖白内心、袒露弱点的机会。每个人都需要一条通往自己内心的途径，小说家无疑是幸运的，他们在散文中走向自己内心，再到小说里直抵人心。

贾平凹的散文，也有小说的质感。阅读一部小说，可以得到一个酣畅淋漓的完整故事，而阅读贾平凹的散文，你可以得到很多个潜伏在字里行间的故事，它们是他文学气质的点滴来源，亦是百转千回后最终的归宿。

读贾平凹散文集《自在独行》，并非自己决定，而是偶然的机缘。“疯狂读书会”第二季以这本散文精选作为开读书目，似是冷门，却又如此合乎情理，如作者在书中所言，读诗可以解热，读散文也有清热解惑的功效。

手机关闭后，一场“烧脑”运动随之开启。四十年来的散文精选，其实是将这四十年来的生活与心路历程穿针引线，连成了一条内在世界的孤独曲线，这是独属于贾平凹的“密码”，而又任凭解读。

贾平凹的曲线，先是从无到有。

他以纺车声声，果断地切换了时空，将人带回那遥远但并未远去的岁月。在任何境况中都把孩子的教育放在第一位的母亲，是他人生的第一位老师。父亲突遭打击，母亲独自肩负全家人生活的重担，纺车声夜以继日，就是那些年一家人衣食住行的保障，也是携手共度艰难岁月的精神符号。曲折的经历，真实的感受，由摒弃了雕饰的朴素言语娓娓道来，母亲的坚韧跃然纸上，父亲的隐忍则从侧面铺陈。

他接受真正的启蒙教育，是在一所乡村小学里。小学建在寺庙中，屋脊上雕刻着飞龙走兽，绿苔长年把瓦槽生满。但知识的传授不拘一格。五岁的“见习生”贾平凹，从这里开始汲取知识的营养。他爱造长句子，喜欢语文课，当老师鼓励他自己给父亲写信时，却羞怯于不懂格式。老师用一句话指点迷津：不要拘泥于格式，就按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去写。

后来老师调动工作，至今不知下落未曾再见，但他今日“能写小说和散文”，是因为记住了老师的话：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熟悉什么就写什么。

青年时代于西北大学求学，对他来说是一个梦幻般的机遇。孱弱的身体时常处于饥饿中，而孤寂的灵魂对知识的饥渴更是疯狂，沉默寡言的青年在校园中大量阅读、贪婪吸收，并由此养成了集聚内力的功夫。

走出校园，也意味着走出书斋。初涉尘世的年轻人，行走在天地间，也穿梭于日常中。他将自然的壮阔与人世的挣扎都收入了眼底。西安城里的五味巷浓缩了人生百味，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中也流动着别样的情思，米脂的山沟依然是纯朴爱情的乐土，而西北更北的三边，也有秦腔缩短了心理距离。

家庭的滋养，学校的教育，读万卷书的底蕴，行万里路的格局，以及在社会这所大学中的历练，一同成就了以写作为职业并拥有独立文化人格的贾平凹。

这是一个无限延展自我、充实内在的过程，如同攀登巅峰的曲线，向上的力量厚积薄发。

在“有”了作品，“有”了事业，成为“一切都令人刮目相看”的名人后，所谓“名利”的曲线在巅峰处彷徨片刻，开始感受频繁“被敲门”的烦扰，也遇到了生病后的“特殊对待”，直面朋友“变换如四季”的现实，也体验到被尊为神圣的真正孤独。

好在他有独处的能力，也找到了独处时的玩具——天地万物，与拓片和石头对话，关心天空与落叶，从中获得独处的安宁与自在的禅意，于是宽释了依然纷繁嘈杂的人世，和人世间的自己。

与得到相比，放下或许更难，这一段从有到无的心路，是内在世界并非偶然的升华。

写作者唯一的出路，是表现与生俱来的生活环境、时代背景和思想烙印。无论如何自在独行，贾平凹的文字里，有着一代人的记忆和观点。如他所言，“尘世上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

小说家的每一部作品，都密切关联着生活现实，从个人与家庭出发，而探及人间万象，时代的更新，社会的变迁，往往附着于主人公的人生经历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一部独特的编年史。散文作为小说的辅助文本，其间潜伏着许多若明若暗的信号，是散文以妙趣横生的记录留下了它们的印记。

当然，文学的本质是才华与责任，所有分析解读都是庸人自扰。

两个小时的“烧脑”转瞬即逝。久违了指尖在字纸间摩挲的愉悦，更久违了阅读真正好文字的快乐。眼睛被从海量手机“鸡汤文”中拯救出来，不亦快哉。

两小时里，智能手机的世界里又上演了多少聚散离合。恍然若梦。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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