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陕北 高鸿

乾坤湾?高海平/画

一

当晨曦的第一抹阳光刺透厚厚的云层，高原便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在缥缈的薄雾中蒸蒸升腾，蓬蓬勃勃地舒展着朝气。炊烟开始在熟睡了一个晚上的村庄袅袅升起，充满活力。一排排月牙状的窑洞沐浴在晨辉中，像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清新亮丽。熟透了的麦田掀起金黄色的波浪，一层层地推了过来，波光粼粼，涛声阵阵。深褐色的土地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滋润着垄里嫩绿的庄稼。幼苗上的露珠开始苏醒，在细细的枝叶上颤巍巍地抖动，最后努力一跃，消失在潮湿的田地里。雄鸡在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的时候开始高歌，声音昂扬激越，一时此起彼伏，和声一片。牧羊人挥舞手中的长鞭，一声清脆的爆响刺破清晨的寂静，歌声便嘹亮地滚了过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啰

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

朝南的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

过呀来了……

歌声袅袅，浑厚而悠长，回应在田地山野间。田间，犍牛嘴里喷着白雾，耕夫悠悠地甩着鞭子，看泥土如浪花般滚动。地头，篮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女人款款地打开罐子，一股浓浓的香味便溢了出来。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写在脸上，背着书包迎着曙光，营造山里人祖祖辈辈的梦想。坡头，崭新的平房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放飞着几代人殷切的希望！长天辽阔高远，蔚蓝而深邃；绿水潺潺而动，清澈而透亮。这个融合了南下胡人的血脉，埋葬了西来党项人的遗骨，饱受了北边蒙古人的蹂躏，浸透了中原将士鲜血的莽莽荒原；这个孕育了华夏始祖，繁衍出五千年文明，成就了新中国伟业的神圣之地呀！——啊，陕北，我的故乡，我的贫瘠而荒凉的土地，我的古老而沧桑的高原，我的五千年文明历史积淀两千米肥沃黄土堆积而成的革命圣地呀！我的溶我先祖骨血养我黄河儿女浸润我汗水泪水悲欢离合的至亲故里呵！

二

如果说山丹丹象征着灵秀俊美，荞麦园象征着憨厚朴实，红高粱象征着结实健壮，大红枣象征着吉祥如意，酸枣树象征着不屈不挠，那么黄油糕则象征殷实富足，红窗花象征红火喜庆，信天游象征着火热的爱情，面花花则象征着一段美丽的传说；

如果说黄河见证了沧桑的历史，无定河记载着凄美的故事，洛河蕴涵着神秘的色彩，延河哺育了一代英雄儿女，那么桥山便是我们的人文初祖，清凉山是历史风云的见证者，凤凰山记录着历史的脚步，宝塔山便是一座革命的丰碑！

山沟里的山丹丹枝头凝红，招展着不屈的血性；崖畔上的酸枣树猎猎迎风，彰显着生命的刚烈精神。那清纯甘洌的延河水呀，滋润出貂蝉一样的女子；那肥而不腻，嫩而不腥的羊肉呀，养育出吕布一样剽悍勇猛的英雄男儿！李自成挥师北上，直捣大明王朝；刘志丹冲锋陷阵，血洒烈烈疆场。可怜无定河边骨，酿成多少人间悲剧；有幸无边莽莽高原，造就几多风流历史。杜子美羌村三别，低吟浅唱；尉迟恭造塔镇川，守戊疆域。范仲淹一曲凄美的渔家傲，千古绝唱：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大风猎猎，苍茫而悲壮；落日熔金，绚丽而凄美。

岁月如风。

一位伟人在上世纪初期来到这里，面对莽莽荒原，激情澎湃，拍案而起，临风而唱：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这个伟人在这里奋战了十三年。十三年后，他与他的战友们缔造了一个新世界，震惊寰宇。

三

一条大河披荆斩棘从高原上穿过，于秦晋大峡谷之中，携万古浩气，汹涌澎湃，裹着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奔流不息。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陕北不仅人杰地灵，而且物产丰富，是我国主要的天然气、石油和煤炭生产基地。大陆的第一口油井就在这里诞生。陕北同样是我国民俗的发祥地，布堆画、麻袋画、豆粘画、薰画、剪纸、泥塑等民间工艺丰富多彩，巧夺天工，屡屡登上世界文化的舞台，令人侧目。

荞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陕北的小吃举世闻名，和杂面、黄米馍、羊肉疙坨、枣馍馍，养育出一群纯朴多情的女子和浓眉大眼的后生。陕北人豪爽好客，不管是亲戚朋友或者是路过的客人，他们都会热情相待，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和自酿的米酒，热腾腾的炕上你就大碗地喝酒，大口地吃肉，要不他们会怨你像城里人一样生分。

多么敦厚朴实的人民！

四

我行走在那高原的沟沟壑壑，我穿行于山涧那洼洼岔岔，我翻越那山峁的坪坪台台，我跨过那梁下的渠渠湾湾。我的父辈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我的整个祖先就长眠在桥山的山岸上！

那野树独立的山峁，被风吹皱的沟壑，烈日曝晒的山梁，清澈见底的小溪，养育出白格生生的女子，楞格铮铮的后生，热格辣辣的信天游和酸格甜甜的黄糜谷。那白杨，挺拔而端庄；那榆树，坚韧而不屈；那槐树，沧桑而古老；那枣树，热烈而奔放。那漫山遍野的山楂花茫茫一片，那沁人肺腑的杜梨花洁白如雪；那金黄灿灿的马茹子花香气逼人，那独挂于悬崖上的木瓜花姹紫嫣红。那狼牙刺，那酸枣丛，无不张扬着不屈的个性；那沙棘柳，那笕子林，到处留下雄健刚毅的烙印。那布谷，那黄鹂，那喜鹊，那画眉，那美丽而多情的山鸡，憨厚敦实的野鸭，构织成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那黄羊，那野兔，那旱獭，那野猪，那踯躅独行的苍狼，狡猾多变的狐狸，组成一幅生动活泼的风景！

哦，我的地肥水美物产丰富的黄土高原呀，我的皇天后土热血奔涌的陕北故乡！

那满山道上的骡子，那拉着小车的毛驴，那行走在田间的黄牛，那白云朵朵似地点缀在山间的羊群呀，代表着一个生生不息的民族；

那星月型的窑洞，那柔美俊朗的窗花，那粗犷雄浑的腰鼓，那激情四溢的秧歌行走在大川中，昭示着一个部落的繁盛！

那热腾腾的油糕，黄灿灿的软馍，香喷喷的洋芋擦擦，油汪汪的羊肉泡馍，白格生生的荞面碗托，滑格溜溜的志丹饸饹，细格单单的吴旗剁荞面，小巧玲珑的白面花花……

那黑白分明的薰画，五彩缤纷的墙画，色彩斑斓的布堆画，眼花缭乱的糜子画，彰示着女人的心灵手巧；那鲜艳夺目的柜子油画，巧夺天工的元宵花灯，雕刻精美的月型窑窗，构思奇巧的庭院砖饰，蕴涵着男人的聪明灵秀。

那一双双制作精美的鞋垫寄托着姑娘的一颗火热的心；

那一条条色彩艳丽的头巾代表着小伙的一片炽烈的情。

红头巾下是一张甜格生生酸的娇羞的脸；

羊肚子手巾下是一副楞格铮铮美的俊朗的人。

五

龙的家在海里，鹤的乡在云中，马的故乡在塞北，陕北呢？陕北是毛驴的故乡，是赶着毛驴走西口的信天游的故乡。

陕北民歌是黄土高原这个特定地域内民族文化长期积淀的记录，并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较高的艺术价值。她以其独特的旨趣、风格和魅力，让我们品嚼生活所赐予的辛酸、甘甜和醇美，唤起人们心灵深处古老沉淀而又永恒的感情。她语言朴实，节奏自由，粗犷激昂，奔放豪迈，气魄雄健，悠扬动听，旋律简单，生动形象，像万古奔流的黄河之水源远流长，经久不衰地回响在黄土高原的山山洼洼，沟沟岔岔。

你仔细地听：

双扇扇门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快回来。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忘了那娘老子忘不了你……

多么浅显直白的语言，多么真挚感人的宣示，多么自然纯朴的爱情！

情发自内心，气出自丹田，音随情走，情真意切。没有功利，没有遮掩，没有隐晦，没有犹疑。那清清白白的表达饱含着轰轰烈烈的情焰在高原上燃烧，那变幻跌宕的旋律挟裹着令人心颤的忧郁向四方张扬！所有的语言在她的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表白在她的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一种来自母性的力量和温暖，令人感受着她的蕴藏。那种寂寥、远阔、苍茫、野蛮的悲壮之美，不正是这片土地、这土地上的人们所显现出的个性吗？

一锅锅羊肉半锅锅油，你哭成泪人人我怎走？

实纳帮帮千层层底，走到哪里也忘不了个你！

那来自匈奴血统的苍凉歌声，溢满醉人的力量，凝结成野性、叛逆的美丽。这种美丽如腾腾烈焰，烧尽了一切虚伪和罪孽，只剩下赤裸裸的爱情，让人感动。

六

一位行吟诗人曾写道：“我曾经久久地凝视着高原歌者们脸上的皱褶，那些又粗又深的痕迹分明刻着黄土地上赶生灵的轱辘碾过的车辙，刻着高原上时断时续的烽火台和长城上层层显露着的年轮。他们经年承受着黄土、黄风的剥蚀，却在动荡的生活之流中，表达着对苦难的豁达和超越。”

是的。你看那气势雄壮的安塞腰鼓，豪迈粗犷似雄鹰展翅，鼓手们那挥槌的狠劲，踢腿的蛮劲，转身的猛劲，跳跃的虎劲，全身使出一股牛劲，看了叫人带劲，听了给人鼓劲！还有那头包战巾，背插战旗，腰系战裙，腿扎裹带的洛川蹩鼓，鼓手们东蹦西跳，左冲右扑，如古代士卒拼搏冲杀，其“搓步”刚建，“拧摆”柔美，犹如一支回旋在黄土高原上震天动地的狂欢曲；场面气势宏大、壮观威武的黄龙猎鼓，表演者面戴“虎、豹、熊、狮”面具，身着兽衣的鼓手代表凶狠的野兽；披肩长发，头戴冠冕，手持花杆敲锣击镲的演员代表黄帝部落的先民，向观众生动展现黄帝时代先民们围猎、狩猎的壮观场面，展示出在黄土高原上人类改造自然、不屈不挠的刚劲风骨；用羊皮在铁圈上鞔制而成的志丹扇鼓，该鼓柄下坠有三个倒钩铁环呈三角形，代表志丹县的三大川道；每环内又各套三个小铁环形成三三九连环，象征着凝聚力；鼓柄为一金属杆，表示团结一致，向着一个方向；鼓面呈扇形，自下而上，由小到大，辐射开来，象征着蒸蒸日上，不断发展。其凝重、拙朴、古雅、奇特，充满神圣感和祥和美，在中国民间舞中独树一帜；还有那身穿黑红两色短衣，头扎英雄巾，胸打英雄结，身背英雄花，佩戴五彩蝶，生气勃勃，英勇威武的宜川胸鼓。如果说安塞腰鼓和洛川蹩鼓具有激烈粗犷，刚劲奔放，气势磅礴，形象矫健的特点，具有黄土地上男子汉的阳刚之美的话，那么宜川胸鼓则具有爽朗清脆，明快潇洒，气氛热烈，动律花哨的特点，它具有陕北女子的阴柔之美，表现了陕北人民忠厚的感情和开朗的性格。还有那气势磅礴，有排山倒海之势的黄陵抬鼓，也称“龙鼓”，是具有鼓乐和鼓舞两种风格特点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它是黄陵祭祀活动和秧歌社火中常用的大型打击乐。此外，还有那飘逸潇洒的富县飞锣，热情奔放的子长唢呐，铿锵有力的黄陵霸王鞭，温柔娇媚的延长梆子，刚柔并济的吴旗铁鞭舞，文雅秀丽的甘泉莲花灯……那些深沉豪放，剽悍雄壮，热情明快，纯朴大方的动作里无不透出陕北人的聪明才智和憨厚耿直！

遥望陕北，思轩辕大帝造指南车、平蚩尤乱，初定音律、励耕养桑，创建华夏文明的丰功伟绩；

遥望陕北，想周武王、汉武帝征服异族，灭鬼方，伐匈奴，讨羌氏，融鲜卑，突厥、吐蕃、党项、西夏你方唱罢我登场，在陕北高原上演绎烈烈历史；

遥望陕北，观昭君出塞仙娥下嫁，民族和睦彩霞横空；木兰戎装替父从军，万花牡丹争娇斗艳；

遥望陕北，赏温侯画戟上下翻飞，各路诸侯闻风丧胆；闯王中原横刀立马，大明王朝摧枯拉朽！

遥望陕北，看貂蝉一样美丽，兰花花一样执着，四妹子一样热烈，刘巧珍一样善良的女子；听《走西口》的凄悲，《五哥放羊》的哀婉，《三十里铺》的悠扬，《南泥湾》的奔放！

梯田层层，高粱与糜子相间；锣鼓阵阵，腰鼓与秧歌共映。

落日熔金，羌笛与唢呐齐鸣；天接云涛，羊群共白云一色！

……

——哦，陕北，我的命运多舛、荒芜贫穷、勇敢善良和不屈不挠的故乡！我的自由自在、美丽丰饶、激情澎湃和温柔多情的家园！我的生命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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