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凤凰传说

□宁平

焚身——治病

化疗开始没有多久，头发还没有大批掉落，我就来到宿舍区门口的理发店，不动声色地把帽子一掀，告诉师傅：给我剃个光头。

师傅诧异地看看我，没说什么。

随着电动推刀一阵“嗡嗡”声，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看见的光头在镜子里出现了。第一个印象就是：我的光头很漂亮。

由于常年不见阳光，头皮特别白皙，在黑乎乎的头发茬子映衬下圆溜溜的发亮。我满意地摸了摸光头，又是一个幸福的理由：

倘若不是生病，我就是再新潮，想来也不会剃个光头快乐一下。展示新的形象，没有几个女人一辈子有这种幸运的。

化疗其实就是吊水。在半年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就在医院和家中往返。拎个小包包带点吃的，带本有趣的书走到安庆路上，找辆120路或者131路小公交，像逛街又像上班似的，很有劲儿地往医院去吊水，吊完水又颠儿颠儿地回家了。感觉依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不过原先去办公室上班，治疗的时候去医院“上班”。 爸妈该干啥干啥，先生该上班上班，闺女该读书读书，生活依旧在它的轨道上，我不过就是多往医院跑几趟而已。

看着从咖啡色输液管中一滴滴进入身体的粉红色的液体，我一滴一滴数着。粉红色很容易使人产生美好的感觉。我突然想到，现在有些美容方法采用“以毒攻毒”的手法，帮助排毒养颜。我现在的治疗不也可以理解为美容的一种手段，不都是“以毒攻毒”么？这么想着，难捱的时间一下子变得珍贵起来了，仿佛那一滴滴粉红色的液体也变得可爱起来。

治疗的时候有很多的时间，很多平时不会去想的问题这时候都会放在面前去思考。对生命和生活中的一些道理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譬如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仔细琢磨我发现，这话可以用在任何人际关系中，原本不应该有这么多的埋怨成分和凄凉。孩子大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有了他的世界他的工作他的事情他的内容。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长远地以你的病为全部内容地生活着。即使是父母，即便是夫妻，何况是儿女。因为每个人在脱离了母体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自己的生活生命和生存意义，每一个人都不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全部。就算父母慈祥夫妻恩爱儿女孝顺，你若离开这个世界，即便是再孤单再恐怖再寂寞，父母夫妻儿女都不可能相伴你同行。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一定要求我们平日里最敬爱的父母最恩爱的夫妻最疼爱的儿女要放弃或者完全打乱他们的正常生活，以你为生活的全部内容或者是主要内容呢？有人说，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是的，我们养了儿女，花了很多心血和精力。但是我们的付出和我们的得到是相等的啊，因为我们的儿女也没有要我们给付因为他们的存在而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的账单呀。举个更简单的例子吧：生病初期大家可能都会去看望，一是震惊，二是相惜。但是日子久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和生活内容，包括儿女。这时候的亲情友情甚至夫妻情分都会以新的形式出现。早早想明白了，会省却很多无谓的纠结。

在生病的过程中，我认真地生活——我享受着生命与时光，我享受着友情与亲情，我享受着灿烂与鲜花，我享受着悉心的照顾，享受着五味的美食。我轻易很少用“谢”这个字。我不能用，它太轻了。“大恩不言谢”，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对我的爱都不是我用一个“谢”字能表达的。

我感激曾经的健康的生命，我同样感激以后的日子。我认真地过着每一天，尽情地享受每一天的快乐和现时现世的安稳，我热爱着我最年轻的“今天”。这一生，我会有很多个“今天”，但在很多个今天里，“今天”的我最好。即便我病着，但是我依然“最”年轻着和美丽着。

平静下来后，我居然深深地感到是一种幸运。这个病幸亏是我得了，凭我的体质、我的定力以及心态应变的能力，我认为比任何我认识的人得这种病都合适。我不敢想象，这个病被我身边的某个人得了，我如何慌乱如何心疼如何忍受？因为我得了这个病，那么我就占了生这种病的一定比例，那么上苍保佑，我占的这个比例能够使我爱着的姐姐妹妹平安吧。感谢上帝，把这个机会给了我。

2

浴火——平静

今年是我大病十年。

十年前，我如传说中的凤凰，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得以更加美好的生命再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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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元月份，我自己签字把自己手术了一把。待出差在外的先生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气定神闲地躺在病床上，告诉他，你老婆中“大奖”了。

早在少年的时候就知道，凤凰是人世间幸福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在重生中达到升华，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它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再世的祥和和幸福。这种经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获得重生的故事，被后来的人们称为“凤凰涅槃”。

我非人中之凤，也无百年之寿，更遑论五百年？但是当生命的烈焰“腾”地扑来时，我毫不孬种地冲上去，在生命中的第四十九年开始的时候“涅槃”了一把。

从得知确切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平静——生病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的。因为我是人，吃五谷六畜，所以我肯定会生病。至于会在什么时候生病生什么病，这不是我一个血肉之躯和平常之人可以控制和把握的。我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理由。我是个很懂得收敛“欲望”的人，不会放开自己对生命和生活无度的索求。我懂得感激，哪怕是来自于自然的点点滴滴阴晴冷暖花开叶落，特别是身边朋友亲人的涌泉之爱。生命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忏悔和后悔的理由。

在生命的感觉中，我一直活得很滋润，最重要的一点心得是用心做好“分寸”两个字。有了分寸，我才可以做到有所求但绝不会奢侈；有了分寸，我才可以做到无所求但绝不会堕落。因为分寸的把握，我才可能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中不觉得缺失；因为分寸的把握，我才可以做到享有一颗出世之心的静谧而有一份入世之心的愉悦。我认真地过着每一天，尽情地享受每一天的快乐和现时现世的安稳，一日三餐都很认真地安排打理，不敢浪费生命赐予自然人每一日的享乐。此生转世为人，是一件多么偶然而幸运的事情，健康着，病着，都是生命的好意，是生理发展着的必然，不是可以在我的意志控制范围内的。

想明白了，在烈火扑来的时候也很平静。

彼岸苗青/摄

涅槃——重生

女儿在浙江大学读书后，又去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读研究生且顺利毕业，在那里邂逅意中人，听从我们的建议：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嫁人了，生子了，工作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在每周六，现在已经两周半的小老虎孙孙在视频里很严肃地没有规律地用德语、英语及汉语单词和我磕磕巴巴聊天时，忍不住会哈哈大笑。女婿温良本分，有一技之长；亲家善良热心，都是下放过的“知青”，与我们有很多可以聊天的话题。多了一个女婿，多了很多家人。我告诉我的孩子们，你们过得好就是对我们的孝顺，我们过得好就是对你们的照顾。不要彼此的惦记与牵挂，只要彼此的平安与常态。

十年间，我组建了有着近七十人的快乐女友俱乐部，她们之间年龄跨度39岁，都是我几十年来工作和生活中结交的女友，有着不同的工作，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阶层，但是她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善良懂事、善解人意。我们大都是子女在外地的空巢父母，亲爱的三姐项贤俊是我们的俱乐部主任，大家秉承着“抱团温暖、集体养老”的理念，一起玩儿一起乐，一起学习一起疯的宗旨，怎么快乐怎么干：旅游、打牌、踏青、小聚、学习、服装秀——任劳任怨踏实肯干的秘书长和办公室主任们为我们操持，做实业的朋友们做着力所能及的安排和贡献。几年间，退休的女友会越来越多，我们的活动也就会越来越常态化，规范化，有更多的内容可以充实。

十年间，重生的生命是那么欢乐：父母姊妹亲情绵绵，夫妻恩爱嘻嘻哈哈。我写新稿，得新奖，交新友、买新房、出新书、应邀开讲座。承蒙如兄弟姐妹般的领导同事提携与关爱，我还取得了新闻类的最高职称。十年出版了七本书（包括一部合作，一部主编），都是我自己生活的美好记录，生命的新奇体验，对我一直认可和坚守的主流价值观的宣扬，这些美好、体验和宣扬被大多数读者所认可，每本书都有数千至上万本的发行量。

我曾经告诉孩子：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可挽回：头一件是人死了。第二件是天塌了，人全死了。除了这两件事之外，所有的事情都不要绝望，所有的事情都有希望。活着，就要干活；干活，就尽量干好。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涅槃十年回首看，还行。生命给了我新的体验，我认命。我给生活新的答卷，我尽心。

病后十年，以为记。

生活是一天一天累积的，生命是一天一天守候的。十年间，有多少的好事为我的生命添了如此多的快乐和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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