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霞﹙媒体人,现居芜湖﹚
我读阿城,是从《棋王》开始的,大概在初中低年级,从上高中的邻家大哥哥的语文课本上读来,那时候可以看到的书很少,尤其是小说,看完了《棋王》,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心里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的清澈与空虚。那时候我还不曾想到将来也会写上两笔,当时我想的是,这个叫阿城的作者,该是何等清奇。
尤其是后来,我一度读了很多东北作家阿成冒着热乎乎生活气息的小说之后,我不是臧否阿城与阿成,只是谈自己的胃口,我觉得这个原名叫钟阿城的写《棋王》的阿城更令我敬仰。虽然沈从文说过,文章要贴着人写。也不能贴得太近,容易掉进去,身段难看不说,一览无余的尴尬,境界也低迷。当然我们都不赞成太远,太远不仅不真实,居高临下,面目可憎得很。阿城进退有据,这进退有据是因为心中有日月星辰,也有置身其中的悲悯,他悲的是生民,这生民里也有自己。他眼界开阔,博识得很,却又心平气和,再紧迫的情绪,到了他这里也能从容且不失隐隐气度。这两者之间是很难达成和谐的,但是于阿城,仿若天成,自然得很。格调立刻就上去了。
我多次读的是《威尼斯日记》《闲话先说》,精致的小开本。最喜欢的却是他的旧作《遍地风流》,大概读得早,也因为这个是阿城贴着日子写的,生活气息远远浓于他后来的作品。《遍地风流》是阿城三四十年前在乡下下放的时候写的文字,也是闲闲地铺成,说少年老成都不足以形容,比如他说他:“在云南一呆就是十年,北京来的朋友们陆续回去北京,我因为父亲的问题,连个昆明艺校都考不进去,大学恢复高考,亦不动心,闲时写写画画。”看多了伤痕文学,连标点符号都苦大仇深,被这样心气平和的文字惊艳到了。不过到底年轻,青春的气息跟石头下的草一样还是要从文字里冒几缕出来,就像阿城在《遍地风流》再版的时候说的:“青春难写,还在于写者要成熟到能感觉感觉。理会到感觉,写出来的不是感觉,而是理会。感觉到感觉,写出来才会感觉。这个意思不玄,只是难理会得。”青春里总有一些现在看着脸红的东西,就是这一些现在看着脸红的东西,让阿城有可亲近的来处。
后来阿城的文字不再有脸红的部分,他写《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以及给书作序,谈《诗经》《贞观之治》,还有很多其他访谈,都将自己的切肤之感隐藏得很深,这是一种矜持和体面。这些文字我受益匪浅,也获得阅读愉悦。
阿城写过一篇随笔,是在美国买旧书的旧事,叫《轻易绕不过去》,阅读这个领域,阿城也是轻易不应该绕过去的。其实他成集的书也实在是有限。跟那些连篇累牍出书,搞得跟娱乐界明星炒热度的知识分子不太一样,阿城比较恒温。相比前些年热得烫手的余秋雨、王朔,以及如今出镜频率比较高的陈丹青,阿城的低调和适度,还是让人舒服的,更契合我对一个知识分子精英所保持的敬意。
前几日在家听闺女背书,是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苏东坡看到月色如许,夜不能寐,到承天寺去找朋友看月亮。苏轼说:“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阿城这个人,能在下放乡村的艰难苦恨里看月亮,也能在软尘十丈里看月亮,这是做人的气度;阿城的文字,博大精深,却又不强人所难,这是做文章的气度。都是对于自控力的自信而来的魅力。
阿城现在多做文化项目策划,我看他的照片,不太修边幅,神情也简单,闲字也合适。所以我说的是闲话,阿城在我的认知里,也是个闲人,闲淡的人。
阿城的聪明与通透
文河﹙作家,现居太和﹚
当读阿城的《树王》,写吃糖的情节,写那个叫六指的孩子对糖的珍惜,因为有过相似经验,特别感同身受。但阿城也没直接去写糖的甜,他写那个知青吃糖的体验:“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找水来喝”。我相信这是阿城自己的切身体验。这样的句子,像烙铁。《树王》在“三王”中,具有传奇色彩,叙述方式和结构安排,相对另外两篇,稍稍失之自然。肖疙瘩其实是古代传奇笔记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在古传奇里活得不痛快或不过瘾,死后又发愿轮回到了现代小说中。你看他有血有肉的样子,倒忘了再去猜想他遥远如烟的前世。《孩子王》呢,通篇写得最为舒展自然。王福的哑巴老爹王七桶,深得《庄子》寓言中那些畸人形象的朴拙神韵。老杆儿回队耍了一天,暮晚返校,来娣山路相送,此处写得细微。阿城偶尔细微起来,便细微得让人恍惚。
阿城谈中国小说,把小说放在中国世俗中来谈,抓住了根源。世俗生活无外乎衣食住行,男欢女爱。阿城自己的写作姿态就很低,一派烟火之气,这也是他的迷人之处。他不高于世俗,但这反倒获得了一种智慧,生活的智慧等同了写作的智慧。这种姿态不是本来就低,而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就像侧枝梅,不去往上长,而是横斜里发展,结果倒形成了好看的“势”。
阿城后来不写了或写少了,甚至乘兴转入了学术性的领域,固然与社会环境的改变有关,但他身上的世俗态度应该也是一个原因。如果他理想主义一些,身上就会多了一些那种叫做“情怀”的东西,也许文学兴趣就会变得专注和持久。
汪曾祺也是世俗的,但汪有温情。阿城则极其冷静,情感深藏不露。所以,他的冷静并不是冷清。阿城对现实看得很透,完全基于自身成长经验和生活经验以作判断,对现实不存任何幻想和奢望。文字成了精儿,人也成了精儿。
不过太聪明通透了,也许反倒成了一种缺陷。正所谓过犹不及。阿城太通透了,能不写就立即不写了。木心太通透了,写得倒没达到自我期望的那么高。
阿城的行文非常稳,不动声色,始终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又绵里藏针。时不时冒出一个独出己见的见解,扎你一下。我这里说的是他的随笔。他的卓见散落在《闲话闲说》里。
作为那个特定年代的亲历者,阿城写他的经验,但他没有直接写政治运动,而是抓住了那个时代最本质的问题:吃。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普遍充满饥饿感的时代。张贤亮也写过饥饿感,写过吃,但并不是作为时代特征来写。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成长起来的农村孩子,大都在夜晚梦见过丰盛的美食吧?梦中如愿以偿,饕餮一顿,醒后嘴里却仍然泛着酸水。长夜漫漫,冬天的冷风把窗棂吹得颤颤发响。肚子更饿了,也格外觉得冷起来,但也只好把身子蜷一蜷,蛇一样,让自己尽快睡去。问题是,越是饿,越是没有了睡意。
在阿城最著名的小说《棋王》中,阿城描写棋呆子王一生在列车上的吃相,精雕细刻,穷形尽相。王一生能明确区分饿和馋。他们在山上吃蛇肉,喝蛇骨汤,在缺盐少醋,非常困窘的情况下,居然有一种丰盛大餐的热闹氛围。小说的最后,王一生与众多高手进行棋艺比赛,阿城把自己善于造势和渲染的写作才能发挥到了极致,有天风海雨、黑云压城之感。
“业余者”阿城
邓安庆﹙网站编辑,现居北京﹚
对于我们这些喜欢阿城的人来说,阿城最让人“痛恨”的便是他的懒了,前年他出了一本《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他在缘起里说这本书是“按授课录音和校外同类讲座的录音,弃重取简整理出文字”,也并非埋起头来专门写的一本书。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作家,王安忆、莫言、贾平凹、严歌苓,隔段时间就会抛出一个长篇,创作实绩让人瞩目。职业作家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需要规律性地写作,不断有新的作品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城完全不是,他写的小说,让我们津津乐道的“三王”系列和《遍地风流》,便再也没有了。记得他说过自己还是写小说的,但是没有打算拿出发表,心里还是很惆怅的。
至于为何之后不走职业作家之路,不写小说,也不发表任何文学作品,他曾在《棋王、树王、孩子王》一书的序言中有个解释,“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正是当代中国出版的黑暗时期,所以从习作开始,就没有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良好习惯,此先天不足,从八十年代中期直到现在,一直在困扰。”他自嘲自己“没有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良好习惯”,莫如说是一种自觉——他志不在此。他不喜欢在一个固定的模式中,更喜欢做的是一个业余者。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各种领域的业余者,例如文学、美术、音乐、电影等,他都做出了令专业者都羡慕的成绩。他的新书《洛书河图》,就是结合考古、天文、历史、人类学与苗绣等文献文物与田野调查成果,从造型上对中国文明进行的独特探源,还原洛书与河图的真实意义,解析先秦哲学的底蕴。
真是羡慕那些听他讲座的人,也羡慕那些能与他闲聊的人,小说家王安忆曾说过:“阿城是一个有清谈风格的人。现在作家里面其实很少有清谈风格的,生活很功用,但是他是有清谈风格的,他就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东西,海阔天空地聊天。”几个好友,天南海北闲聊,最是痛快,尤其是有这种内力精湛的高人在,随意的几句,都能有“干货”。阿城好友,台湾著名小说家朱天文说起他,“等到他到台湾,一坐下来,抽个烟斗,他也要看人,不是都讲的,要人对的时候,他讲话真的是宝藏啊。所以我们常骗他,希望掏出他的活宝来。”的确,他有太多的活宝,放在心里,却并无意去著书立传,这些滋养他的生命就够了。
常有人把他这种散逸的人生态度,归结于“道家”对他的影响,他的小说人物也会被认为是“道家”在具体作品中的体现,对此他也有回应,“大概是《棋王》里有些角色的陈词滥调吧,后来不少批评者将我的小说引向道家。其实道家解决不了小说的问题,不过写小说倒有点像儒家。做艺术者有点像儒家,儒家重具体关系,艺术要解决的也是具体关系。”滋养他精神世界的,庞杂精深,非“道家”一家之力。他写《常识与通识》,从生活中攫取素材,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角度与眼光,能够从非常小的东西里延伸到非常宏大的层面,这个是非常难的。这样的“业余者”,才是难得的高人。
新闻推荐
自1月10日安庆一彩民喜中双色球一等奖707万元以后,2月23日晚开出的福彩双色球2016020期,安庆彩民再写惊奇,一人倍投独中25注二等奖,揽获奖金442万余元。据技术检索,位于安庆市迎江区华中路的福彩3...
安庆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安庆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