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贝梳妆

一小块牛角片，刻着一串数字“253·1945·7·14”。 

牛角片是什么来头?数字又代表什么意思?故事要从一次非同寻常的梳妆说起。 

不大的一间屋子，半明不暗，三五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我们的女主角背过身子，靠墙端坐，身后的中年妇人在帮她梳头，却怎么梳也梳不好。女主角抓住她的手，温和地拍了两下:“徐大姐，没事的，帮我好好梳梳，我要最好看的发型!”徐大姐点点头，肩头微微耸动。黎小妹拿着口红，手却不停地哆嗦，一不小心涂歪了，女主角从兜里掏出手绢，细细地擦了，又取来红宝石戒指戴上，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前程，是天上的云霞;人生，是大海里的浪花!” 

她终于转过身来，我们可以好好看看，那是一副大家闺秀的仪容:一张白皙的脸庞，圆圆的，有些许稚气，一双深情的眼眸，亮亮的，如秋水流波般清澈，她头戴法兰西绒帽，身着咖啡色薄呢连衣裙，脚蹬浅口低跟皮鞋……整个人容光焕发，艳如桃李。 

院外等候的荣股长，一脸冷峻，他只偷偷朝那间不大的屋子张望一眼，一句“快走”便哽咽在喉咙里，他实在不忍心催促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只好在院子里踱着方步，继续在沉闷压抑的氛围中静静等候。 

她打开墙角的小皮箱，取出一个打火机，对身旁的黄姐姐说:“这个送你留作纪念吧，它对你还有用!”黄姐姐眼泪夺眶而出，屋子里的姐妹再也忍不住了，啜泣着上前跟她拥抱，她镇定自若:“你们别难过，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现在我心里很坦然!”说着，她婀娜地朝小院走去…… 

院子里，已集结了6个男人，荣股长看她出来，叹口气:“齐了，上车!”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突然涌过来，将这6男1女团团包围，她看了看荣股长和士兵，又看了看那6位十分熟悉的面庞:有跟他并肩作战的“哥哥”，有替他收集情报的同志，还有她刚发展的党员，这是她领导的7人小组入狱后的首次碰面。短暂的沉默，她昂首阔步走过去，上了车，6个男人也跟着上了车。车子发动，朝快活岭方向驶去。她冲大家微笑，清了清嗓子，高声放歌:“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6个男人，跟她一起唱歌，歌声嘹亮高亢，荣股长心头微颤，莫名焦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枪冰凉，手僵硬。他也奇怪，按理说，作为“神枪手”，作为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该有如此感觉。 

车子一路前行，歌声在岭间飘荡，荣股长脑海里像放电影般闪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1939年秋天，美丽的山城来了一位时髦的姑娘，她和“哥哥”住在牛家沱。从此谍海风云突变，再掀惊涛骇浪，军统电讯处、电讯总台、重庆卫戍司令部的密码、呼号、波长、图表、通讯网分布，以及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许多绝密情报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共中央南方局。南方局根据她传送的情报，及时转移了暴露的人员和机关，破获了试图打入延安的特务小组，避免了损失。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情报工作异常危险，一封“哥病重速返渝”的电报，成了她的催命符。原来，“戴老板”在几次秘密抓捕地下党的行动失败后，他怀疑有“内鬼”通风报信，开始在军统内部展开大清查，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偏巧这时，她的“哥哥”在电讯处不小心烧坏了一支真空管，被关禁闭，本是工作上的失误，“哥哥”却误判为“身份暴露”，他趁看守不注意，跑了出去，向南方局汇报…… 

他的突然消失，让军统警觉起来，立刻派人搜查他的住所，发现了密码本和她写给“哥哥”的暗语条。很快，“军统电台案”爆发，涉案的“哥哥”和其他五人被逮捕。而近在成都，趁探亲机会，做统战工作的她，对重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成都跟重庆真的很近很近，据说南方局指示她“不要返渝，就地隐蔽”的电报，仅仅比军统假借“哥哥”名义，诱捕她的那张“催命符”晚到一个小时。然而就是这1小时的时间差，她没有收到电报，已经动身返渝了…… 

“戴老板”没有想到一个小女子会掀起大波澜，亲自刑讯，她历经酷刑，坚不吐实。更令“戴老板”想不到的是，她在看守所，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能指示“哥哥”花50元买通看守所毛所长，毛所长不知其中利害，稀里糊涂为她把信送到了重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等军统去抓捕，早已人去楼空。 

“戴老板”一无所获，被“老头子”骂得灰头土脸:“你平日里说军统如何如何厉害，怎么共产党打入军统内部，像一把尖刀直插我们的心脏，你都不知道?”戴慨叹:“这是我和共产党斗争以来，最严重的失败!” 

司机踩下刹车，车子停在一处废弃的被服仓库前。她先下了车，深呼吸这一口难得的新鲜空气，放眼望去，青山依旧……她和身后的6个人，一起手挽手、肩并肩，沿着仓库的台阶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当他们上到第七阶台阶时，背后枪声大作，6个男人先后倒在了血泊当中，她腿部中弹，身子摇晃几下，挣扎着站稳了，优雅地转过身，十分轻蔑地冲荣股长说:“笨蛋，再补一枪!” 

她的美丽、她的优雅、她的智慧、她的轻蔑，荣股长一时恍惚，举枪的手臂缓缓抬起，他鬼使神差地连放三枪，三枪不中，他对她有敬重、有佩服、有怜惜、有惋惜，所以，他的手，服从了他的心，三枪不中。十几名兵士目瞪口呆，他们心目中的“神枪手”，也有失手的时候，而且连续3次失手。于是，又是一阵乱枪扫射，她身中6弹…… 

伴随着快活岭的枪响，哭声传遍了那间小院的每个角落，好多天，小院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传说一件事:“253回来了!”小院的人是太想念她了，也有人很害怕，是荣股长和他的上司周主任，周到她坟头烧纸化钱:“253，杀你是奉局座手谕……” 

“253”，只是一个代号，我们的女主角究竟是谁?我在翻阅史料的时候，发现国民党左派领袖李济深将军的秘书李任夫有一段回忆性的文字，我摘录如下:“1945年7月14日，张露萍牺牲的噩耗传来，作为狱中的难友和战友，我的心情难以用文字来表达，就托工友找来一小块牛角皮，我在上面刻了‘253·1945·7·14’，我把牛角皮挂在腰间，以永远铭记这个悲壮的日子，表达我对战友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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