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光影：我的2013回望

□祝凤鸣

今冬合肥雾霾严重，人影莫辨，近日才见阳光。“愿为烟与雾，氤氲对容姿。”东晋《婉转歌》中的传奇浪漫，成了现实中不可言状的惊惧。流光易逝，一年所见所闻，所行所思，有伤感，更有温暖与慰藉。

去年秋天，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诗集《枫香驿》，这是我写作三十年来第一次公开出版诗集。从元月开始，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了对我诗集的评论，我也接受了本地多家电视台、报纸、刊物专访。今日中国，一个诗歌被彻底冷落的年代，一本诗集的出版，能够引起一点评论，也说明在夜深人静时分，人心依旧有风吹草动。

某日，我收到一本美国出版的英文杂志《脏山羊》。这是一本颇具先锋气质的纯文艺刊物，旨在发掘全球范围内极有可能被埋没的作品。此期杂志，共发表了十六个国家诗人的作品，选发了中国七位当代诗人的诗歌，我的一首小诗《流星纪事》也被选入。随后，我看到一篇英文文章，针对翻译家Nick Kaldis对我这首小诗的翻译做了辨析。一首描写中国寂静乡村夜晚的诗歌，能够在大洋彼岸引起些许回响，耐人寻味，使我感叹于美国当代文化的多元生态。

2月，一阵惊天的鼓乐响起，古战场上悲风四起，旌旗猎猎，由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改编的大型徽剧《惊魂记》，在安徽艺术剧院演出。该剧艺术总监李龙斌邀请我观看。作为安徽人，我第一次震惊于皮簧、徽拨、青阳腔的魅力。虽然，在之前一个月，我陪北京诗人、剧作家邹静之在徽京小剧场观看过三个徽剧折子戏，但大剧院正式演出，视觉的唯美与绚丽还是很不一样。记得陪邹静之看折子戏那天，天气寒冷，树影凌乱，静之兄与我在环城河边散步，不断感念于古老戏剧头饰和服装的美丽，并对徽剧演员在困境中的坚守唏嘘不已。

清明时节，来来往往的朋友一下子多了起来。先是诗人凌越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从广州飞抵合肥，在著名编辑何客撮合下，我们做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关于诗歌与批评。清明节后，柯文辉老先生回安庆扫墓，途经合肥，约我夜谈。柯老曾任刘海粟秘书十年，其间，与林散之、李可染、关良、卫天霖、钱君陶等大家友情深厚。这一年，我时常在夜晚接到柯老电话，有时往往交谈一个多小时，受教良多——当夜，我将自己精心收藏的柯老十八本著作带去宾馆，请老人家题签。柯老凝神注目，稍作思量，随即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题写诗句，如“荆莽无涯智者稀，半千昂首恨天低。东风难解才人恨，沃土精英是布衣。”“知烛代吾口，乡情练夜歌。”翌日，我与朋友送柯老赴火车站，行李塞满汽车后备厢，一问，都是故乡老友送的土特产。柯老毕竟已78岁，我担心他背不动，劝他将茶叶等行李放在合肥，我再邮寄北京。但无论如何，老先生肩上的一个黑色大帆布包袱死活不肯放下，里面是他的宝贝安庆胡玉美蚕豆酱。我接过这袋叮叮当当的玻璃瓶，在车厢门口，凝视柯老，说道：“老人家以后出门，要备个拉杆行李箱。”柯老银髯飘飘，秃额微红，嗫嚅着应道：“嗯，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夏天，海风吹过来了。应柯老之约，我与艺术家黄震同赴青岛，约会国际著名雕塑家薛林纳。薛林纳是雕塑大师亨利·摩尔的学生，原籍克罗地亚，为毕加索、索尔仁尼琴等五十多位世界名人做过塑像。这位雕塑家身材壮硕如帕瓦罗蒂，从侧面看，又酷似刚从地窖里被发现时的萨达姆。我们有一个夜晚的快乐交流。翌日，我与柯老、黄震坐在海滩上，见一少女赤脚漫步，柯老精神矍铄，请女孩为我们拍照。照毕，女孩说晚上要去五四广场看雕塑“五月的风”。我问，这雕塑是谁做的，女孩说不知道。我指指身边的黄震，女孩子满脸疑惑——与黄震亲密交往两年多，我还是第一次实地看他的作品。夜晚，五四广场风声浩荡，“五月的风”鲜红如炬。告别时，黄震送柯老一个轻便行李箱，老人家眼神严峻，沉默领受。

今年，因艺术评论之缘，英国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处一行人到合肥考察艺术生态，我负责邀约本土艺术家。随后，又接到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函件，邀请我参加一个商务活动。那晚，置身于灯红酒绿，我内心寂寥，领事馆新闻官马克乐呵呵走过来，得知我写诗，立刻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向我背诵海子的诗句，令我始料不及。

这一年，合肥来来往往的学者很多，印象较深的，有崔卫平、江弱水、王晓渔等等。酷暑时节，新星出版社吴兵来访，约谈丛书“民国书信里的往事”之事，在鲍义来前辈家，我们观赏过画家汪采白、学者汪世清等名家数百封书信，流风余韵，触痛心尖。

这一年，我独立编著的《安徽诗歌》出版，系统梳理了从先秦到当代安徽诗歌的发展历程。该书作为“安徽文化精要丛书”之一。丛书由省社科院陆勤毅院长领衔主编，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套全面介绍安徽地域文化的大型丛书。对我而言，其真正意义是重温了一次中国诗歌史。这一年，在赶写《合肥通史》书稿之余，我陆陆续续写了近40篇文章，涉及电影、纪录片、美术、诗歌。因为写一个影评专栏，我又翻检出帕拉杰诺夫、安哲罗普洛斯、贝拉·塔尔、洛伊·安德森、卡普拉诺格鲁等电影大师的作品。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再一次使我精神颤栗。夏天，我接到邀请，为中央电视台系列纪录片《大黄山》撰稿，事关三百多年的“黄山画派”。为此，我整整忙了一个多月。

言及纪录片，本年度所历，我印象中最深的是台湾系列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还有我春天主持的一个影片观摩会上鬼叔中导演的《玉扣纸》。今年，因为两本佩索阿诗集的翻译出版，令我沉迷不已，并隐约感到佩索阿与卡瓦菲斯的精神关联。神奇的是，一位青年诗友真的为我找到了纪录片《当佩索阿碰见卡瓦菲斯的夜晚》。在当代汉语诗歌中，我认为，真正复活佩索阿与卡瓦菲斯传统的，是香港诗人黄灿然新出的诗集《奇迹》。

说起诗歌在中国，不得不感念于年底梁小斌生病事件。十一月中旬，著名诗人梁小斌因突发脑梗在北京住院，诗人简宁的一篇微博，引发了大家关注。梁小斌籍贯合肥，既无工作单位，又无社保、医保，一时间安徽媒体纷纷发声。某夜，一批年轻诗友在书店等我，商讨为梁小斌书画募捐拍卖之事。我当即给北京、上海、台北、合肥等地著名画家打电话，令我感动的是没有一个人稍显迟疑，纷纷表示捐赠精品画作。我又连夜联系拍卖会场。随后，合肥救助梁小斌书画专场拍卖会，共募集资金十七万元。短短十天时间，全国为梁小斌共捐款近百万。

与我有些关联的文艺界前辈，今年离世，令我悲伤。元月，香港诗人也斯（梁秉钧）先生去世，我曾代出版社审读过他的书稿《昆明的除夕》；7月，朱乃正先生去世，遗憾的是，他给我题签的诗集样书，还没有来得及寄出；10月，应左靖之约，我为他主编的《碧山》杂志写一篇长文《诗与群：中国1980、19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正好写到牛汉和祖保泉时，突然传来两位老先生相继离世的消息，只有在文章结尾处祝他们在天之灵安息。

一个春寒之夜，我在老家宿松县城，老父亲来电话，说我的钱包下午遗留在家里。深夜，朋友开车送我回乡下，再返合肥。老父母拿着手电筒早就等候在村口打谷场上，夜晚黑漆漆，母亲手拿两罐饮料，一小塑料袋炒米糖，人家送的一条香烟，两包散装烟——沉默地递给我，依依不舍难言离别。是夜，返回合肥已是凌晨一点多，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明月下，给花浇了一点水，发现不久前剪枝移栽的凌霄花已经萌发了新叶。我突然明白，所谓灯下读书，写点文字，一年年忙碌，离别与痛哭，总有一个最深的情感动力，一如沃土催开新芽……转眼春天会再来，樱桃挂果，我希望明年我的随笔集《樱桃变黑之月》能够顺利出版，希望梁小斌随笔全集有个整齐、庄严的样式，也希望我双胞胎儿子高考时有个轻松的心情。

诗意白桦盛近/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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