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一片心

去年十月以来，家乡时有电话，都是告诉我桐城程氏伊洛堂族谱续修的事。家门玉富、程元先生又先后两度来合肥，满脸灿烂，竹报如歌如唱；程氏子孙络绎重访宗祠遗址，接踵拜谒祖先碑林、捐资源源不断，资料发掘迭出，轶失近百年的老谱兵分几路，驱车数千里找到了。不知出自谁人手笔的一封《告程氏家人书》，行云流水，颇见桐城派之遗风：“翰墨丹青仍在，先贤音容再现。或文辩纵横、才学优瞻；或缚缨边关，忠勇双全；或安贫乐道，无风尘之羡；或砥节立志，有井渫之洁。其遗风远迈百代，其余烈永励千秋。我等礼谒前英，宠华昔典，补缺拾遗，再续新章。”读得我心旌摇荡，潸然泪下。

我迄今没有回去，不是不想，更非不愿，而是不敢，一支秃笔，两袖清风，回去何以面对？近三个月来，身在曹营心在汉，难言之隐，诉于谁人？不料日前，一老友回乡，顺道看我，见我桌上复印的《程氏家谱》，旋而拿起，兴致大发：程氏续修家谱？好事好事！绝不可小视族谱一事，虽是一族一氏之志，方域局部之记，它却是国史大政之基础，民族文化之蓝本。大贤大德，不续何以旌表；大爱大义，不续何以垂范；磨砺以成，创千秋大业，不续何以镜鉴；耕樵渔匠，沤心沥血绵延百代子孙，不续何以铭恩？听到他这最后一见，我立刻起身添茶敬烟说，知我者，老友也，我的心隐被您一语道破了。

俗语说：各人自有难言隐，何必强说求知音。何况我的“隐”，又实在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一厢独思而已。不料老友亦有此见，续谱的同仁又有“补缺拾遗，续写新章”的宏愿，我还不说何时说呢？

《史记》有语：“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岂只谱牒，只要翻开中国历代经史碑传，哪一页上不写满了旌表的、垂范的、镜鉴的“旧闻”，初版又版，又版再版，何以版版都没有人想到“缺”了什么，“遗”了什么呢？不是没人想到，而是国政不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小人。”就听孔老夫子的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吧，今天续谱立传，笔杆子在人民自己手上，该不会再“大意”，忘了补什么“缺”，拾什么“遗”了吧？

其实，人心自有一杆秤，史不载传不录，人民还有“口碑”传。容我略说两例。

桐城花山一嫁来程氏的女子，姓名不可考。生得花容月貌，不幸丈夫英年早逝，方圆百里纨绔子弟，对她早就垂涎三尺，时机到了，由媒妁而至抢夺。为保程氏子嗣，女子半夜背起小的，牵着大的逃出来了。哪知走了不到十数里，后边灯笼火把追上来了。女子心一慌，失足落下悬崖，所幸的是她只跌断了一条腿，小的在她背上，大的被搂在怀里，完好无损。时值隆冬，大雪满天，三人冻得奄奄一息，一路乞讨，终于到了黄山休宁的一个大山里的亲威家落了脚。从此，跛着残腿，土里创食，不到五十岁已满头白发。两个儿子先后中举，史上有载，她却长眠荒山，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此女子当“补”否？

桐城嬉子湖畔一个程氏渔民，一生光棍，在湖边支一草棚，一条破船，一张破网，聊度残生。不料一晚收网回来，见雪地里躺着两个孩子，已经冻得不省人事。渔民思之再三，还是咬牙背了回来，从此这小兄妹俩就认渔民做了义父。三人相依为命。湖里只要能捞鱼换来一碗米汤，先让两个孩子喝，锅里一无所有，三人就出门乞讨。男孩十三岁那年，流着泪悄悄地对妹妹说，我俩走吧，就是卖命卖血，也要挣钱为爸爸养老，这样大恩不报还算是人吗？十年后，兄妹俩风尘仆仆回来了，但湖边的草棚已荡然无存，听说渔民早就淹死在湖里了。从此每年清明，都必见这兄妹俩来湖边哭祭。据说，男孩后来成了南洋巨富，钱财悉数捐助贫穷。这个程氏渔夫当“补”否？

桐城龙眠山一位程木匠，百里方圆呼为“再世鲁班”，妻子死后，三个孩子都很小，凭他的手艺，养活他们不难，但他说，饭食喂大的只算是肉疙瘩，有立世之能才算“人”。从此改行土里刨食，关门教子。后来乾隆大修皇宫，三个孩子悉被招去，这就是名动京城的“程氏三鲁班”。诚然终究没有混上正史，但野史中不少见。程木匠呢？现在知道他的人已寥寥无几了。程木匠当“补”否？

程氏百代而下，如此衣食父母，何止千计，羊知跪乳，鸦有反哺，把他们“拾”起来，“补”上去，且不谈立传铭恩，留给我们子孙后代，岂非一本弥足珍贵的万金家书，一本价值连城的为人镜鉴！范文正公写《岳阳楼记》就懂得“前人述备”的，不写或少写，因为“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要写洞庭。时至今日，我们续谱同仁更懂，历史胜状，在耕樵渔匠。再不“拾”不“补”，何来“新章”？

乡情新岁切，遥寄一片心。

□秋石

岁月李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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