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雨季到了一连下了几场雨原本是淡青色的黄河忽然

兰州的雨季到了。一连下了几场雨，原本是淡青色的黄河，忽然变成了滚滚浊流。也许是夹杂泥沙过多的缘故，这宽阔的洪流看上去不像是水的哗哗流动，倒像是一块巨大的泥黄色水泥板块，在缓缓地、缓缓地整体移动；像是半个世纪前一支土黄色军装的庞大军队穿过兰州城？中间是坦克方阵，沉重地轰隆隆地推进；两边是骑兵队伍疾驰；再边上是长长的多路步兵纵队缓缓行进。仿佛听得见人喊马嘶，脚步轰轰；又仿佛衔枚疾进，鸦雀无声。这才是大河的气度啊。

伏在河边的水泥栏杆上，看河对岸的楼群上彩灯闪烁，河边上的挖泥船纹丝不动，汽艇在中流劈波斩浪疾驰而去，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黄河岸边的那座烟囱、反应炉林立的工厂，工厂里那群穿着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友们。他们的工作服上衣口袋上面印着“兰维”两颗字，每一个脸庞都那么年轻！三十多年前，我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一个懵懵懂懂的学徒工，只不过喜欢在工作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晚上，我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去上夜班。夏夜燥热难耐，汗水湿透了工作服，后背上留下层层汗渍，能刮出二两盐来。冬夜休息时围在火炉边烤馒头，一层一层剥着吃，那味道真是香过如今所有的面包……去年重访故地，我所熟悉的车间旁边的那根参天的大烟囱已不再冒烟，车间里堆满了煤炭，分明已经改成了卖煤的地方。厂房依旧，却寂静无人，破败不堪，当年炉火吐红、天车滑动、工友们挥汗如雨的情景，已荡然无存。我当年的那些沉默寡言的、憨厚的、有几分流气的、干活打架都玩命的年轻伙伴们都到哪里去了？工段长陈师傅、班长大韩，年轻的老师傅陈秋明、杨保家、大郭、鸡娃子，还有马丽君、乔继霞、沈雅琴……好不容易才找见一个当年的工友，才知道当年我的那些年轻的师傅们、工友们，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病逝，有的负工伤架着拐杖回了老家。而车间里我所熟悉的那位长辫子的漂亮姑娘，说是得了绝症，已经逝去多年……我还想起十四五年前，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当了编辑。每逢夏天，总和一群心怀文学梦想的年轻朋友们骑着自行车到黄河边的树林地里去野炊。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姑娘们个个美丽如花，生动如水；小伙子们个个棱角分明，心事浩茫。一些年过去了，他们有的功成名就，成了边城名流；有的还在为房贷为孩子而努力奋斗；有的在体制外挣扎生存，远走他乡，漂泊谋生，而所有的人都已满面沧桑，两鬓染雪……昨日不再，青春如烟飘散，一团感伤的水雾从我心底悄然腾起。哦，逝者如斯，黄河就像是我们缓缓逝去的青春、生命……

我还想起，四十岁那年，我曾凭着一股血勇之气，独自跳进水中泅渡黄河。进入中流，我遇到了一堵激流筑成的墙。当我被激流裹挟着快速往下漂流、下沉之时，我才感觉到了黄河的狰狞、冷酷。在气力用尽，身体渐渐下沉，洪水即将淹过眼睛的时候，我心里仍然不服，仍然在暗暗蓄存最后的一点力量，准备最后时刻的奋死一搏……那次差一点就出不来了。此后的岁月里，曾经多次遇到生活的灾难即将淹没眼睛的时刻。有过黄河遇险的经验，我不再那么惊慌，心里就是不服！一次次，用尽最后的力气，持续地划水，向命运的彼岸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此刻，黄河就像是一张横陈在眼前的巨大的钢琴，银亮亮的琴键上面，仿佛悄然流淌着我们这些人与命运奋死搏斗的交响曲……

我还记得秋天的黄河景致。到了暮秋时节，黄土高原上的雨水少了，黄河变得安静、从容、坦坦荡荡。它没有了夏日的那种激越、冲动、喧哗。昔日从青藏高原一路绕峰穿峡、迂曲盘折、激烈冲荡而来的种种艰辛，古今诗人们赋予它的那些荣耀，一路上人们强加给它的污水、垃圾，还有前路上必不可免的枯水甚至干涸前景，都已化为无声的流动——它已经懂得含纳、含蓄、不动声色。它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了心里。那是一种父亲般的面容。我曾经被黄河的这份中年人般的沉静所吸引，一次次地晨昏拜望，久久回味。在人们眼中，流淌了数万年的黄河也许是衰老了，气力不济了，可是，不曾深入过水下的人们，有谁知道平静水面下还有一股股激流与漩涡在涌动呢？我忽然意识到，黄河俨然是一部打开的古书，那些起起伏伏的文字峰谷里的意思，不是一次就能读得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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