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乡愁

夜色中的兰州灯火辉煌，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妩媚。路灯、车灯以及缤纷的霓虹，共同构成了城市之夜，几百万人熙熙攘攘，在夜色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浪漫、辉煌、孤独和怅惘。穿城而过的黄河水在夜里已呈深黑色，黑色的河水总是无声无息地缓缓流去，悄悄裹挟走原属于城市的无助和寂寞，营造出一种格外宁静而深沉的氛围。河中的野鸭子却已不见了踪迹，怕是早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此刻的我正坐在一辆依然拥挤但却不再喧闹的末班公交车上，享受着偶尔吹进车窗的夜风。车身的晃动使我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仿佛很有文艺范的姿态。我喜欢这样的安静，时光似乎在光与影的对立中以一种具体的形态巧妙地显现了出来，我们完全听得到岁月的脚步发出的碎裂般的声响。车里的每个人，都在些微的颠簸中望着那无边夜色沉思着什么。打开手机，放了一支歌来听。小田和正的《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纯正圆润的男中音缓缓流泻开来，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温柔。

这是回家的路，回到一个我久已熟悉的温暖的家。然而此刻我却突然忆起了一个生活在别处的故事。那是一个叫做湘潭的小城市——另一个与我密切相关的地方，莲是这个城市永恒的象征。这座小城，几十年来在城市建设上虽未能有惊人的发展，却始终不负人杰地灵这一美名。低矮的建筑群和老旧的公交车，是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城市印象。然而那些陈旧物事，又何尝不值得我去怀念？求学于斯，余之幸也。

前方无数的红色车尾灯不断左移右晃，在我眼前飞速掠过，而一次次的转弯便拉扯出圆滑的曲线，将这无数红光串连起来，让大地有了属于自己的星光。湘潭的星空是如何的呢？大三的夏似乎是比较悠闲的，那是毕业前最后一段缓慢悠长的日子。夏天的湖南太热，待在宿舍里更热，开着窗户也“请”不进风来，直觉得浑身上下一滴一滴汗水争先恐后地流淌下来。那时的夏夜，宿舍楼天台上常是睡满了人的。留在屋里的话，多冲几个冷水澡也必定无济于事，倘是关了风扇，你就觉得这日子简直难捱。然而我们倒也有另一种趣味。天一黑，宿舍几个哥们便带上冰镇西瓜和珠江啤酒，围坐在操场的草地上乘凉。仰首躺在草地上，迎面便见迷人的星空近在咫尺，只凭想象的话，伸出手怕是够得到的？晴朗的时候，星星一颗颗挂在天上，真是梦一般的漂亮！心情一好，便也觉得凉爽一些了。

夜风不断吹入车窗，舒服极了，一只小虫飞累了，也惬意地趴在窗户上，莫非也在享受这夏天的风？兰州的夏天真是舒坦得多了。说真的，在湘潭那样的炎炎夏日，我一度怀疑树木都要被晒得渗出几滴水来。在湘潭每过一个夏天，我总以为自己消瘦了许多，因为天气实在太热，食欲常常很差。无奈之下，只好改变饮食规律，晚些就餐。其实湖南饮食还是很不错的。鲜滑的常德米线、热辣的正统湘菜和清淡的浏阳蒸菜都让我回味无穷。学校周围更有一些能让我的味蕾活跃不已的外地特色食品，比如福建的蒸饺、东北的冷面、湖北的鸭脖、云南的过桥米线和四川的燃面。虽均非正宗，倒也可借此一品地域饮食文化。

以前在湖南，常想念兰州牛肉面的“一清二白三红四绿”，现在的我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辣味十足的四川燃面。在兰州这样凉爽的夏夜，来一份燃面应该是最舒服不过吧？可惜却是妄想。四川人开的那家店子该是叫“巴蜀人家”吧，老板娘是个很快活的人。大三那个暑假我留校复习考研，那时学校周边还未关门歇业的店子不多，“巴蜀人家”便成了我常光顾的地方。那段日子，老板娘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婚姻和爱情，仿佛很痛心疾首地告诉我一定要晚点结婚。“太早结婚不好咯！趁着年轻，多玩一段日子，结婚早了真没啥子意思。”她笑着摇头，带着一口川腔。她老公一边捞米线，一边也笑着望向我。“别看他，看他做什么？他心里也这么想嘞！”她回瞪他一眼，笑靥如花。

车急速地拐过一个很大的弯，引力作用顿时给人一种过山车般的刺激感。我迅速抓牢座椅，竭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现在我是步入社会了，那时候我倒是一门心思要考研的，信心十足却从未想到会失利。那个夏天是我最难忘也最煎熬的一段日子，过得倒也充实。莲池的蛙声，是那时常绕耳畔的纯音。那时候在学校没几个认识的人，在宿舍里也只是一个人走走停停写写画画，于是只好耐心留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想起来，大学四年我似乎一直是忙忙碌碌的，话剧、写作、文学社、主持、讲课、朗诵、考研、论文……错过什么风景没有？感觉步伐还是匆忙了些。庆幸的是倒还认识了一些很好的老师，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做人、做事、做学问。尤其是几个退休的老教授，真可谓诲人不倦，治学切问近思，又能洞明世事，为学为人都是各有千秋。这些湖南文士的慷慨激昂聪明睿智，至今仍令我感慨仰慕不已。该学的还是太多。突然想起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先生告诫我重视外语的几句叮咛。言犹在耳，时过境迁。Ade，我的荷马雨果福克纳！Ade，我的李白鲁迅贾平凹！……

又是一个迅急的转弯，有个捧着一束花的姑娘一时没站稳，轻轻撞了一下我。一阵花香蓦地迎面袭来。学校早春三月的绚烂樱花，以后还能看得到吗？那纷纷扬扬的落英，飘飘乎透着一世的风情……车终于要过桥了。往河面看去，更能感受到河水奔涌而来的气势。时光荏苒，这黄河水又将流向何处？湖南也是有湘江的，是不是也是如斯不舍昼夜？可惜没专程去玩过，名闻天下的衡山也没去。风景，到底还是错过了。湖湘四年，只是浸染了潇湘风流，只是品味了隐山余韵，只是隐隐约约曾看到了五峰、船山和文正公的背影。然而这却是融入我生命植入我骨髓的一缕不灭的湘灵。

四年一梦。

车猛然停了。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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