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故事　我爸爸的故事　一个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人生　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朴素家风 宜家于林

一甲子磨合，

换两心相契。

大半生吵闹，

只一句嗔怪。

这就是家宜和林子的故事。

文/顾颦颦 西南财经大学12级财管4班

桃之夭夭

家宜姑娘

奶奶现在八十来岁，同其他的八旬老人一样———暮年的皮囊上沟壑纵横。但她年轻时确乎是个美人，五官秀雅，面容莹润，地地道道的川妹子。我看到老照片上的奶奶和两个小姐妹并肩相靠，三朵娇花之中，奶奶的模样显得格外出挑。她笑起来时，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有着恰到好处的大家闺秀风韵。

“家宜”是奶奶的闺名，我的奶奶一定是自“诗三百”中款款而来的美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形容的不是她却又是谁？

家宜姑娘

家宜姑娘原本就是盐亭县里一位阔绰地主老爷的玓瓅掌珠，家财万贯、仆从近百、无限风光。现在的老家宜常回忆说：“我打出生就穿的是绸衣绸裤，戴的是真金白银，后来……唉。”

后来———在家宜姑娘如花似玉的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我的爷爷林子。

林子是盐亭县洗泽乡里的一个穷小伙儿，少孤、家贫、母病、家中八个幼妹幼弟，并且在成婚的翌日，他便辞母离家、投身军旅，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一去三年。

在当时，这种穷富搭配的婚姻缔结很常见，它们在时代的授意之下进行，有人欢喜有人哭，笑的人和哭的人最终都接受了现实。

丈夫从军、婆婆重病、弟妹成群，家宜姑娘就这样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穷苦大家庭的顶梁柱。看着老家宜现在佝偻的背影，我想，家宜姑娘的脊梁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弯曲的吧。

因着这一嫁，家宜姑娘的命里唱起了悲歌，一支时代赋予的悲歌。她哭着上了花轿、过了赵家的门槛，被苦难的生活磨得没了最初的样子，但天老爷手里始终握着一杆秤，他最终会还你公平。

赵家家史

我们老赵家也不是祖宗十八代都一穷二白。且听我把家史的真相说与你们听，你们可别不信咧！

满人坐江山的那几百年，赵家是书香继世、诗礼传家的名门，我爷爷的曾爷爷中过进士，出仕江苏，因此整个家族都迁居了江南，但秦淮水只喝了二十年，赵家就因政治原因迁回了故巢。

老赵家的没落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之后几代人虽然也识文断字，但都只在当地做私塾先生，日子愈发清贫。到了我爷爷那一代，神州大地翻天覆地地起变化，爷爷干脆丢开笔杆子，改端枪杆子，一腔热血尽付沙场去了。

赵家男人“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十八代，可算是出了一个血性男儿！

嫁鸡随鸡

如果你问老家宜，是什么让你们两个家庭背景、思想观念差距如此之大的人牵手走了一辈子，老家宜一定回答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她还叹息说，自己若是生在任何一个别的时代，又怎会是这样的命运？自己若是生在日新月异的21世纪，又该是何样的人生？

“但是，”老家宜释然一笑，“我嫁给你爷爷，这辈子却也并不后悔。”

洗泽乡山岭上的春草绿去黄来、黄来绿去了三遍，林子终于从朝鲜回来了。这时他的母亲已经因子宫癌去世，是家宜姑娘守着自己的婆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之后家宜姑娘又扮演起了林子的八个幼弟幼妹的母亲的角色，尽职尽责，任劳任怨。

我觉得这个时候称呼她为“家宜姑娘”已经不合适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妻子和母亲———家宜和林子的第一个女儿已经两岁。

男人回来了，才能像个家。原来这家里只有一口子，现在终于是两口子了。

翻山越岭

老天爷手里那杆秤的公平作用渐渐显现了。

巴蜀高山险水、自成囹圄，文明发展一直落后于中原。但四川人民自古都是即使穷口袋也绝不穷精神，口袋空空只是一时的，精神空空才是一世的；爷爷和奶奶都是典型的四川人，精神富足，一身拼劲儿。因此，他们携手忍耐过人民公社时代的穷苦饥寒，为给后辈开拓出一片新生活而不懈努力，他们注定是不会一辈子都口袋空空的人。

物质方面的共同奋斗是两口子感情稳固的奠基石，但真正让爷爷奶奶从心灵上契合的是两个人对于家庭的构建。“我教你的这条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奶奶如是说。

我体弱多病的姑姑琴儿，是爷爷和奶奶的婚姻生活当中最有效的催化剂。

琴姑姑是这对少年夫妻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在接近十年以后才得以出生（老百姓的身体素质被连年饥荒耗虚了，即使有新生儿也很容易夭折）。琴姑姑作为两个陌生生命的结合的化身，在爷爷奶奶的婚姻关系中扮演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我这辈子，最亏欠的孩子就是你姑姑。”奶奶说着便抹了抹眼泪。琴姑姑没有拥有一个开朗明媚的少年时期，她持续饥饿、持续重病、持续忍耐。她的病痛让她失学，也就意味着家庭成为琴姑姑唯一的依赖；而只有父母双手紧握所构筑的家庭，才足以产生强大的力量让她得以依赖、令她的生命得以存续。

在琴姑姑病重失明的那几年，爷爷每隔十天就会背着她翻过好几座大山去远镇上看西医。无论蜀山有多巍峨，每次奶奶都陪伴丈夫一步一个脚印地翻山越岭，为他和女儿一路遮风挡雨。七八年岁月飞逝，崇山峻岭累计翻过了不知几千几万重，琴姑姑终于病愈。当初那个地主家的贵千金和洗泽乡的穷小子都已经成为过去，家宜和林子现在都是脱胎换骨的人，正书写着全新的故事，关于他们这个家的故事。他们未来要一起走过的路，还很长。

契合此生

“奶奶，你后悔嫁给爷爷么？”

“后悔啊！他脾气太坏啦！我脾气也太坏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合就分手离婚，我老太婆要是脸皮能再厚点儿，也赶个时髦，早跟他离婚啦！”

奶奶这样说着，面带笑意，听的人却哪里听得出一分后悔呢？

一甲子磨合，换两心相契。大半生吵闹，只一句嗔怪。

这就是家宜和林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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