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年八月底，我经不住父亲的劝，到一所乡村小学做了临时代课老师。

开学那天，我负责接收一年级的学生。整个上午，我仅接收到八名学生。眼看就到了下班时间，我刚想收拾东西，突然闯进来一个小男孩。胖嘟嘟的黑脸挂着笑，鼻子、额头全是汗。头发有点过长。眉毛下忽闪着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珠……

他看见我收拾东西，先是诧异，然后摊开手掌，露出一张折皱得成团的纸币，大声地说：“老……老师，俺读书！”我接过钱摊开，是一张5元的纸币，纸币已湿。我问：“钱怎么湿了？”那男孩看了看钱，说：“是汗！”看我不解，尴尬地说：“俺担心钱掉，所以一路上用手紧攥着钱。”

小孩就是小孩，我笑了笑，然后掏出注册本帮小男孩登记注册，问：“你叫什么名字？”“大狗！”我看了看他，忍住笑：“我问的是姓名，是来学校用的名字，不是在家的小名。”小男孩一脸惘然。我继续开导：“姓名，就是你的姓加上你的名，比如，毛泽东，他姓是毛，名是泽东。你呢……”“知道了，知道了，我姓是陈，名是大狗！”我话还没说完，小男孩抢着说。陈大狗？这是什么名字？我傻愣了好几秒，才跟他说：“这样吧，我要下班了，你呢，先回家问大人，问清楚你的名字叫什么，然后让你家人帮你把名字记下来，下午再拿来给我。”小男孩咽了下口水，还想说点什么，我把钱还给他，微笑着向门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他转过身，走了两步，马上又转了回来，把钱塞给我：“钱先放你这，我怕拿丢了。”

下午，我又陆续地接收了六名学生，可一直没见到这个叫陈大狗的小男孩。下午四点后，校园变得空旷了起来。我在室内坐得闷，开始在走廊走动。一个小人影越来越近，是陈大狗！他一路小跑着过来。

跑到我面前，他半弯着腰，双手叉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老……老师，俺阿婆（奶奶）说了，联系不上俺外出打工的爹……她也不知道俺叫什么名字，让你先叫俺陈大狗。”

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我心里竟有一股悲哀。我无奈地说：“好吧，我先帮你登记作陈大狗，等你们联系上你爹，我再帮你改过来。”通过登记，我知道陈大狗今年八岁，他的家在鸡冠屯，鸡冠屯是离学校最远的一个小村子，有八里地。为了自己的名字，他今天竟多跑了十六里路。

开学第一天，我边点名边按着孩子的身高指定座位。为了不让同学笑话陈大狗这个名字，我点完最后一个叫李大兵的孩子后，就对陈大狗说：“你跟李大兵同学同桌吧。”陈大狗愣了下，然后大声地说：“老师，俺有名字了，俺叫陈大兵！”“你不是叫大狗吗？怎么见人家叫李大兵你也叫大兵了？”有个小男孩站起来大笑着问。其他孩子“哄”的一声就笑开了。陈大狗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争辩着说：“俺也有名字，俺爹回电话说了俺叫陈大兵！”说完，眼里噙着泪，祈求般地看着我。

我傻愣了下，赶紧补充说：“对，他叫陈大兵，我忘记读他名字了！”说完，我扬了扬手里的注册本。

后来，大家都叫他陈大兵。可我不知道的是，这名字到底是联系上他爹给取的，还是真如同学所说他临时应急给自己起的。接下来繁忙的教学工作让我慢慢忘记了这事。

九月底的最后一天，陈大兵没来学校。放晚学后，我骑车去鸡冠屯看他。去到村口，我终于明白村子叫鸡冠屯的含义了。远远看去，村子就像一个鸡冠，自西向东，崎岖而狭长。说是村，其实是沿着山脚依山而建的十几处零星的屋子。我问了好几个路人，陈大兵家在哪，他们都摇头。我灵机一动，问：“那你们认识陈大狗家吗？”“大狗家呀，认识，认识！”路人不约而同指向远处的房子。

靠近房子，我看见陈大兵背着个孩子在收谷子。我叫了声：“陈大兵！”他转身看见我，手里的扫把立马掉了下去，吃惊地问：“老……老师！”然后冲着屋里喊，“阿婆，俺的老师来了！”接着，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拿着烧火棍跑了出来，看见我，忙叫道：“老师，你怎么来了？”然后大声叫，“二狗，拿张凳子出来给大狗的老师坐！三狗，你端碗水出来给大狗的老师喝！”

坐下后，我才发现身边一下子出现了五个小孩，陈大兵最大，他背上的最小。老婆婆看见我惊讶的表情，苦笑着说：“没法，他们的爹娘都外出打工，孩子生出来就交给我和他阿公（爷爷）。这不，忙秋收了，大狗也去不了学校，得在家晒谷子和照看二花。”我说：“再忙也不该影响孩子的学习，实在不行，可以叫他们的爹娘回来帮忙。”

老婆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老师，不怕你笑话，我三个儿子有两个不认识字，打的都是苦力工，一来一去得花不少钱呀。再说，自从大狗他娘走了后，大狗他爹已经四年没回家了。大狗都上学了，连名字都没法给起一个，我没文化，管孙子叫狗儿，孙女就叫花儿……”说完，拉起衣角擦眼泪。

“阿婆，你别哭，俺有名字了，俺叫陈大兵！还是老师给起的呢！”陈大兵说完看着我。我发愣地看着陈大兵，原来这名字真是他根据同桌“李大兵”给自己起的呀。老婆婆怀疑地看着我问：“是吗？”我猛地点了点头。老婆婆就对我一个劲地道谢。

离开鸡冠屯，我做出了一个选择：决定上师范大学！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为自己上不了理想的学校要选择复读，不管父亲怎样劝我上被录取的师范大学，我都无动于衷。父亲没法，跟我说：“这样吧，反正这大学是十月三号开学，你先去做一个月的老师，如果觉得做老师行，你就去读师范大学，如果觉得做老师不行，你再选择回去复读也不迟。”

文章刚写到这，电话响了，一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燕子，办调动的人说你又拒绝了！你妈一直责骂我当时动员你去那做老师……爸妈老了，你再不回来陪陪我们……”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人的故事。而我做教师，不为别的，就为每个小孩能幼有所教，让他们人人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让他们以后能为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名字，并把这个作为自己的梦想……十八年来，为了这个梦想，我拒绝了跟随父母搬迁去广东，也拒绝了一切调动，一直坚守在最偏远的乡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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