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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窗花 □ 师 啸

来源:定西日报 2016-03-13 07:21   https://www.yybnet.net/

奶奶是小脚,缠了的那种。现在只能在影视里见得到,但那都是假的。小脚的奶奶跑不动,便常常被我们欺负。将闭了的门故意打开;将堆在院里的糜子抛撒到满院;把一口缸推倒了滚起来很好玩。奶奶发现了,拾起棍子追了过来,我们却并不跑,等到快跟前了,伴个鬼脸跑了。奶奶气得一手扬起棍子,一手指着,却说不出话来。直到被父亲发现了一顿巴掌之后,就不再敢那般地欺负奶奶了。

我儿时听到的为数不多的童话故事,是奶奶讲的。记得最好玩的是“猴秃子抬亲”,现在只记得这个名字,讲了些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曾经去老家问过几个老人,都说有过,详情呢?却笑着摇摇头。奶奶唱给我的小曲,我还记得,至今还能时不时地哼上两句。

你担上呀么担担子

我呀抱上个娃

我呀抱上个娃呀

曹两个上山了

要摘棉花

……

穿了个烂皮袄

虱连虮子多

搭着墙上晒虱呀

狼来把领咬破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

这是穷人的穷歌谣。我后来才发现,这歌谣或许并不出自我的老家会宁,因为会宁不产棉花。那歌谣的出处在哪儿?奶奶又是从哪里学得来或听得到的呢?太阳下山了,我们就围在炕上吃饭,吃过饭就等着奶奶的故经,奶奶的故经并不多,但翻来覆去的讲,我仍爱听。后来唱起了歌谣,奶奶唱着歌谣的声音是沙沙的。我在歌谣声中入了梦,可我并不曾想也不曾问奶奶的嗓音为什么会沙沙的。

奶奶的日子很苦,这在我念了几年书之后就清楚了。爷爷死得早,爷爷去世时我的奶奶还不到四十岁,上有公婆下有儿女,奶奶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屋里屋外,山里山外,全靠了奶奶去张罗。我们庄子有一个姓李的老汉与奶奶同庚,长寿,前几年才去世。他就说起我的奶奶是人中强人,能立牌坊的。关于奶奶能否立个“牌坊”的事,奶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的那阵子庄子里人议论得多。而现在呢?我的父亲已经逝于遥远的新疆喀什,我大伯迁移到了秦王川,我的兄弟姊妹都走出了大山,倘若能立个牌,该是立于哪里?即便立于墓前,逝去的老人的记忆能安于如今乡下陌生的后人吗?

奶奶是不跟我们家过,是在大伯家的。奶奶说我的大妈身体不好,茶饭不精,而大伯又是大队的主任,来来往往的人要照应,多一个人多个帮手。我家与大伯家是在南山腰上隔着一堵墙的两家,远离了北山麓的村落,又是本家,互相的照应就多了。我家庄院的后面是一片生产队的杏树榆树林,这是一片乐园,儿时就在深深的草丛里学了“南征北战”的英雄,时不时地“战斗”着,野豌豆、野菊花、狼毒花的花粉沾满着身,花的香伴着我的童年过了一个夏又一个秋,却快乐着的日子即便贫穷,倒也是自由的天堂。

大伯家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顽皮得要命。我是十二岁的那一年,他从我家门前的榆树上溜下来,手里攥着一把榆钱正旺的树枝条,我们吃起了凉爽润滑的榆钱,他说,想看好东西吗?我说有啥好东西?他就拉了我的手,进了他家的院,进了他家的上房。他爬上了炕,把长满榆钱的树枝放在了炕头,揭开大伯家的红色的木箱子,又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匣。木匣是一色的紫黑。弟弟站在炕上搓着手说:就这。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却见有一把小小的锁锁住了木匣。里面是什么?我问。不知道,他说。打开?我说。我不敢,他说。我俩看着,谁也不说话。门外好像有人来了,是大伯的声音。赶紧将木匣放进箱子里,我俩迅速地跑出了院门。

这之后我却一直记着木匣,想着里面的东西,它是该有多么的珍贵呢?或者本来就是空的?可要是空的怎么就上锁了呢?那几天我常常走神,山里的趣事也没了意思,路边的花草更是被一脚一脚地踢着,去山崖上盯麻雀进出的窝,非把鸟蛋或幼鸟从窝里掏出来喂猫不可。榆钱已是飞落了满地,青色的杏子也挂满枝头,奶奶的身影依然进进出出的忙碌,只有我惦念着那只锁着的木匣。

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吃晚饭时我问起了父亲。父亲听了并不奇怪,却不吭气。临睡了却说,那时奶奶的宝贝。

我便跟前跟后地在奶奶身旁了,又时不时地去大伯家愁那只木箱。大红木箱已上了锁。我嚷着奶奶要看宝贝,奶奶不让看,说哪有宝贝?嚷急了,奶奶就叹着气说,娃,你不懂,长大了就明白了。那一年大妈病逝,我见到奶奶卧在炕角痛哭的模样。没成想这般苍老的人会有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吼,心里打了个冷颤,觉得奶奶实在可怜,便不再去嚷叫了。关于木匣宝贝的事,也就尘封在了心底。

奶奶的日子从此更苦了。她几乎变得不再说话,颤巍巍的身影慢慢地由这屋挪向那屋,由院内挪向院外,又常常去了地里,回来时背一小捆灰调、古兹曼给猪吃。而我已是初中的学生,在离家三十里地的乡中学住了校,一周回家一趟取些面、咸菜等伙食,一到家就能见到奶奶了。我觉得奶奶是一次比一次地苍老了,头发白而稀疏,深深的皱纹如同大山的经历多年风烟的褶皱,满满地写着“岁月”两字。那时候,乡上有一个照相的师傅,走村串户地到我家,父亲硬是把奶奶安顿在我家园子里的一棵苹果树前,照了一张相。我把从师傅那里取来的奶奶的照片让我的一位从北京来的老师看,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然后细细地端详着。奶奶戴了顶老年妇女戴的没有帽檐却护住后脑发际的那种黑绒帽子,穿着大襟的夹衣褂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却泛着忧伤,显得那么无奈。老师说,你的奶奶是一部故事书。

老师的话我一直记着。我是真的希望奶奶是一部书。但我并不清楚这该是一部怎样的书。我似乎觉得这部书的封面就是奶奶的那张照片,而里面由文字堆积的山脉该是怎样的厚重啊!

我考入靖远师范,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入校第二年寒假回到家的第三天,我的奶奶去世了。腊月中旬的寒风呼号着,屋外冰天雪地,屋内也一个劲的冷。昨天还在吃我喂的苹果的奶奶,竟没有熬过一个冬夜,也没能陪家人再过一个春节。父亲跪在奶奶的灵堂前,握在手里的香头冉冉着白色的烟雾,升到屋子的顶上去了,两行清泪从父亲的面颊滚汤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到了地面,却并不出声。父亲悲在心里。奶奶入了土,这个家竟会那般地空旷起来,如山峰上突然没了一棵树,听不见了树的风声,看不见了树的晃动,山竟然也会矮那么一截。这个给了我宽慰的家,从此失却了苍凉的眷顾,走在另一条道上了。

这年的大年三十,照例要供上先人的桌子上有了奶奶的牌位,我突然发现那只封存在心底间的木匣摆在了桌面,没有了锁,紫黑的色竟是如此明亮。父亲说奶奶的宝贝在里面,你看看吧!我是怎样地走了过去,又是怎样地双手捧起了木匣,又是把木匣打开的一瞬抱着怎样的惊奇与希冀,全然忘记了。木匣非常的轻。看似空空的木匣里面,放着一块旧得发灰的塑料。塑料底下是一张折起来的报纸。报纸已经发黄发脆。报纸里面,夹着一副剪纸窗花!一对喜鹊闹上枝头的轮廓清晰地映现出来,而红色已经退去,泛着粉白间或尘黄的斑点……这就是奶奶的宝贝?

这就是奶奶的宝贝!

在六盘山下的固原县境内有一个叫曹家岘的小山庄,那里是奶奶的故乡。奶奶是如何从大山的那边到了会宁甘沟的,除了早逝的丈夫和六零年饿死的公婆外,就只有奶奶一个人知道了。上世纪是翻来覆去折腾的年代,走过这个世纪的人多少却能体会到波澜壮阔的味道。对奶奶来说,因饥饿的颠簸相比于乱世的逃亡一样苦不堪言。无论是六盘山下沉痛的印记,还是祖厉河畔的无奈忍受,奶奶都走了过来。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奶奶在埋葬了她的公婆几年之后,给她的儿子我的大伯和父亲说,她想回趟娘家,去看看她的妈妈!

父亲说,当年奶奶说出这个的时候,怅怅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在哭声里,奶奶心中结成的情茄似乎被融化了。那天,天很蓝,太阳很红,没一丝风,天地静得出奇。

史书记载,民国九年(1920年12月16日20时06分09秒),在地球东半球的甘肃海源(当年属甘肃管辖)发生了8.5级地震。我的奶奶是那次地震的幸存者。陇东人都住窑洞,奶奶家也是在依山挖出的窑洞里,地震把窑洞震塌了,当时正好吃过晚饭,一家人还懒在炕上歇缓。感觉是地震了,奶奶的父亲一步向洞门跨去,正好被洞门顶上塌下的土块压在了下面。这窑洞就塌了前半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奶奶娘们四人被塌方牢牢地堵在了里面。洞内是一团的黑。过了些许时候,孤儿寡母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就抱成一团地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一丝亮光从土块缝隙里透了进来,大约是经了一夜,天已经亮了,一家人就喊,就朝着亮光没命地抛。许久,外面传进了声音。问,有活着的吗?有啊有!有人就从外面挖。一家人出来了,见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常年往来于固原的家在通渭的货郎客,昨晚是缩在农家的草垛里的,保住了性命,却没敢在夜里走动。今早出发,一路除了鸡狗猪等家禽外,不见有人的影子。路过奶奶家的塌窑洞,却听见隐隐的哭喊声,便救了奶奶娘们。一家四口得救了,奶奶的妈妈率仨孩子跪在恩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末了,奶奶的妈妈说,这恩是一辈子没法报答的了,就把这个大女儿领走吧!

奶奶是这样别了她的妈妈、弟弟和妹妹,跟了这个通渭的货郎,辗转着到了通渭一个叫碧玉的地方。奶奶从此就成了这个货郎客的儿媳妇了。

我是后来查阅资料时,才知道那次地震波及了十三个省区,受灾面积达一百七十万平方公里,以海源为震中的七个县几乎夷为平地,死亡人数达23万人。

奶奶终于能够回趟娘家,是离家四十五年以后的事。父亲回忆,找到奶奶娘家的信息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一有消息奶奶便急着要去,是父亲带着奶奶去的娘家。那仿佛是很远的地方,颠簸的汽车驶入固源县城,奶奶的弟弟在接。姐弟相见互不认识,拉着手只流泪却没话。好久,弟弟说:“妈在家等着呢”。奶奶这才哭出了声。父亲说,奶奶再不说话了,只是赶路,天黑的时候到了娘家。在院子门口,临风坐着一位苍茫的老太婆,一群人围着。奶奶是跪着进了院门的,她似乎知道那个老太婆就是她的妈妈,扑进怀里,却没有声音,大家都不出声,奶奶却浑身在颤抖,半晌喊道:“妈——”

这一夜,一家人都没有睡,奶奶的妈妈却睡着了,从此再没有醒来。

家里人说,老人家早已病重,看着就要走了,却知道大闺女有了消息,就来了精神,一言不发地等着,等了二十多天了......家里人说,老人家手里一直抚摸着喜鹊闹枝头的窗花,揣在怀里,又掏出来,说是给娃的念想……

从此,每逢奶奶的妈妈忌日的时候,奶奶都会眼睛盯着窗花出神。后来,在我家的窗户上有了奶奶剪的窗花,过年的时候,白纸上贴上窗花,有红的、绿的、黄的,开始是“鹊闹枝头”,慢慢就有了“三阳开泰”“金鸡报晓”的了。每到晨光从窗户透过的时候,窗花的轮廓便会活跃起来,一夜的沉默就活泛了,流动了,便把对日子的思谋映在我的父辈的脸上身上,还有我的脸上身上。再后来,村子里家家户户有了窗花。

我知道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窗花,全然是过年时节的喜庆。但窗花之于我的奶奶,便是苦难生活的记忆,是凝固了的往事,是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对妈妈的思念,是一生里藏在心底的对故土的怀恋。如今,奶奶成了我的窗花,无论日子是顺畅还是艰辛,抑或苦难,都阻止不住我给我的家贴上窗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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