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也是一门学问
启先生在世时,大家在启先生的当面,大多是称呼启先生。启先生教了70多年书,这“先生”,是学生—先生的意思,不是女士—先生的意思。也有称启老的,透着更加尊敬和一些生分。启先生有时会回以“岂(启)敢”,这是启先生的说话风格,客气,还风趣。
启先生有很多学界和社会兼职,罗列下来篇幅会很大。按现在的风气,有称呼人家“张处”、“王局”的,也有称呼“张总”、“王董”的。在启先生这儿,很少有人称呼启先生的职务、官衔。有称启老师的,那是弟子,主要是多年来启先生的古典文学弟子。一些身边亲近的人,背后说起来称他“老头”。
启先生是清宗室,清雍正皇帝第九代后人。所以在清朝说来,启先生的世系是贵族。启先生的曾祖颇有作为,辞去了朝廷封爵,科场登第,入了翰林。启先生的爷爷也随乃父,18岁中举20岁为翰林,从此这一族就变成书香门第了。启先生诞生于民国元年,因近代历史及家族的一些原因,启先生的姓氏也是有作为的:辞去了爱新觉罗皇家大姓,自小就是“姓启名功,字元白”。
启姓,百家姓中是真没有。但启先生既然姓启,按照中国人传统的称呼,同辈或晚辈学人称“启元白先生”就没有什么不对了。
也有些公共场合,启先生被称为启功。现在的传媒,无论怎样的大人物,一样是直呼其名。启先生是公众人物,按现在的习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有两件事,可见得启先生是不以为然的。启先生有很多同辈好友,都是文化大家。有一位先生,习惯于“启功、启功”地当面直呼。中国人的名,是师长叫的;朋友相熟,不愿称兄,直呼其字,才是亲切。启先生的莫可如何。
启先生晚年眼睛不好。出版社请求他为陈垣老校长全集题签。我们用电脑集了“陈垣全集”四字请启先生过目,先生用笔改画了样子:“陈援庵先生全集”,下署“受业启功敬题”。并且,“启功”两字低一格。启先生教我们:虽然出版社有设计、制版的过程,但我却是一定要这样写的。
启先生对人礼数周全,哪怕相处是晚生小辈。我第一次到先生家里,先生起来到门口相迎,令我惶恐。想想先生对客人都是这样,心里依然惶恐。先生送书给我,题字认真,我只好自己藏起来,不敢给别人看。
启先生有件手札:“刘墉于人无称谓,上款每书某某属,不得已而有称谓者,又无求正之语。曾见其为果益亭书联,上款题益亭前辈四字;为铁冶亭书册,上款题冶亭尚书鉴五字。故余于刘宦,但呼其名。”刘罗锅官大气势大,说话写字自信过度,有失文雅。这样,别人“但呼其名”,就是一件文雅有趣的事情了。
我服膺启先生,私下称呼老先生启夫子—老“老师”嘛,经纶满腹,风采循循,做事令人口服心也服。说话能言常人所不能言。“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实为夫子之道。嘴上说起来,还是称启先生。
一位贵族后裔的人情世故
我平时爱说启先生如何如何,当朋友问崇拜启先生什么,一时一句还说不清楚。我自己想一想,想到一个故事。
国门初开,启先生访问港澳。那时候,出境都是公事,国家有专门的“出国制装”,一律是公款灰色西服。启先生和几位随同来到一位香港工商名人府上访问。进门人家就有利市红包,每位一个,首先就给启先生一个红包。夫子笑盈盈双手接下,口中称谢,随同也依样接下。在访问结束时候,夫子来到这家佛龛前(香港人家都有一个佛龛),口称吉祥,将红包献上。随同于是依样拜一拜,奉上红包,心中安详。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其实是个机智内敛的故事。
我崇拜夫子,觉得用这个故事能说明我对夫子的服膺。我们有为买单打架的文化,也许,正在发展为逃单比聪明的文化。复杂的送礼、受礼等人情世故,怎样做得人人心安,是做人综合水平的测验。当年国内的月工资仅仅几十元人民币,是无法在港澳消费的。香港人送红包,一是有派利市的习惯,也是对大陆客人的体贴。这是人家的人情,却之不恭。夫子上门造访,事涉收钱,却又伤了本意。人人都说启先生为人随和、客气,夫子虽然从无疾言厉色,也从不丧失自己的原则。我总觉得,夫子这样的贵族后裔、文化通人,修养极深。对人谦恭有礼令人崇敬;内心的骄傲更令人佩服。精神的尊严,是从随和与通达中显露的。
其实那时候有人戏称夫子是礼品公司,因为他替学校、替有关机构写了太多作品。海关有规定,没有正式的手续,夫子的作品不得出境。有一次,夫子得意地说起,出海关的时候,关检人员问夫子:您没有随身带自己的字画吧,没有手续也不能通关。夫子变色说道:还真带了。海关人员的笑话说不下去了:这就不好办了。夫子制造的火候到了,于是举起手腕,摇一摇说:在这儿呢,不违反规定吧?这是一个诙谐的故事,淘气一把,大家轻松。
“贵人”与小人共同成就夫子
20世纪初,中国有一些外国教会办的大学。这其实是西学东渐的一个实绩。“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辅仁大学,就是在北京有影响的一所。新中国成立后被师范大学合并,旧址仍在。
启夫子幼年丧父,由爷爷、寡母和未出嫁的姑姑抚养。这样的孩子,本来就懂事孝顺,加上“贵胄天潢之后常出一些聪明绝代人才”(叶恭绰先生评价启夫子语),20岁的夫子因为“写作俱佳”(陈垣老校长评价夫子语),经傅增湘先生推荐,来到辅仁教书。
来到辅仁,是夫子涉世之初,也是夫子生平最传奇的一段。夫子在这所大学三进两出,最后在这里教书一辈子,也在这里遇到了一生的贵人和小人。所谓小人也只是相对运主,勿解贬义。贵人和小人合作的命运双簧,分别由校长陈垣先生和属下的主管张先生出演。老校长看启夫子能力,请他教附中国文,张先生看文凭,辞退。一个回合。
老校长再仔细看,还是觉得启夫子的才学胜任,请他教美术系绘画,张先生仍看美术文凭,辞退。再一个回合。
老校长自己想了又想,没有收过启夫子的钱,真的只是认为这个青年有前途,三请他做自己的助教,这回张先生可能是烦了,不管这爷儿俩了。启夫子于是跟着陈老校长39年,教书73载,成为后来学界的“国宝”。
陈垣老校长,字援庵,早年曾任民国众议院议员,教育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是史学大家“南(寅恪先生)北(援庵先生)二陈”之“北陈”,长期担任辅仁和北师大校长。陈老校长长启夫子32岁,对夫子多有教导扶掖,夫子一生以老师、父亲之礼事之。
张先生为湖南人氏,生于19世纪末,与当时许多著名革命家同学,参加新民学会,参与“驱张运动”,好生了得。后来张先生出国勤工俭学,皈依天主教,考了好几个博士,回国进行教育救国。陈老校长和启夫子的师生之谊,是一段教育佳话,在学界十分知名。“天地君亲师”,启夫子独得师字,最有师缘。
张先生新中国成立之前再度出国,从此就离开辅仁。张先生毕竟是影响启夫子命运的人物之一,夫子晚年,感到人生鞭策即将不再,为张先生写过一联。
夫子“聪明绝代”,又长期在老校长鼓励、张先生鞭策的大学环境里,可以想见,这些都是夫子成就博大学问的重要因素。
80年代的明媚春天
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启夫子先后来到师大——这就是大话欺世,强于说“我的朋友胡适之”,捆绑大师以自重。也是说了好玩。实际情况是我进门上学,而教了50年书的启老师终于在学校有房子住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现在想来,那可是美好的80年代。
学校离二环很近,可依然是城边儿的样子,没有什么汽车,人也比较稀少,马路边上没有牙子,是一米多宽的排水明渠。那时学校显得安静,树木也多。梧桐的大叶子从路两边遮过来,形成一条绿色通道。行走其间,某株树上就吊一个蓝色小牌:什么树种,什么科目,什么拉丁文的学名。有人迎面走来,穿衣比较保守,精神面貌纯朴,目光坚定。如果是两三人,还互相讨论,比如诗歌、西方哲学,甚至真理。
我清楚记得,有一天看到启夫子一个人在路上走,那时我经人指点认得了夫子,还没有说过话。我立定了仔细看他,夫子一人走路的样子,像走又像是玩儿,可以说是“兴致盎然”。那种小孩一样的欢喜,也许就是“登欢喜地”的境界吧。
后来我留校,有机会替夫子法书拍照,听夫子说话,看夫子写字,和夫子渐有交道。再后来,缘分殊胜,替夫子编书,而且住到了夫子楼后。无事路过浮光掠影楼,想到夫子大德只在咫尺,我也心生欢喜。有一天带着相机,拍了一张绿荫中的浮光掠影楼。
说回20世纪80年代,那是启夫子一生迟来的春天。夫子给学生做书法讲座,现场示范,写很多张字。学校小餐厅,挂六张夫子写的条幅。我还在上学,学校庆祝80年校庆,我们美术兴趣组参加展览布置。我们把夫子写的“校庆展览”大字,反过来直接涂上糨糊,贴在窗户上。有人说,启夫子的书法写满了师大校园。借用这样的夸张说法,也可以说,师大校园人人都有启夫子赠送的法书。那时的人没有商品意识,大家喜欢先生的字,就求夫子动笔,当时只道是平常。我有一个朋友,负责学校电话维修,也喜欢夫子的字。发挥从我做起的精神,这哥们儿拧松夫子的电话线,过会儿背着工具上门检修电话。夫子果然发现了电话的故障,看哥们儿忙上忙下之间,送了一件自己的作品。于是电话修好,哥们儿卷了夫子的法书回家。
启夫子平生经历几个特色鲜明的时代,80年代后是光明珍贵的一段时光。夫子身怀绝学凡40年,“人不知而不愠”,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学问做些事情,以慰平生。夫子在一首自况的诗中说:“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嫌迟。”
(来源:《纵横》)
新闻推荐
新华社北京8月22日电按照2018年国务院大督查总体安排,在各地区各部门开展全面自查的基础上,8月22日,国务院派出31个督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