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涛
七月流火。天上那颗被称做“心宿”的星星开始偏西下移,地里的瓜和田坎上的豆子都已成熟,正等着人去采摘。
站在林盘边,听到远处有子规在啼叫,蝉声如雨,嘶嘶声听上去像苍穹下有无数看不见的琴弦在拨动。风从稻田和溪流上拂过,去把路边的树摇醒。它先是和树说上一阵,又一溜烟跑到别处。院坝里有只鸡正在啄食,风一下把它身上的羽毛吹翻,像人被脱去裤子。鸡涨红了脸,眼睛咕碌碌乱转。它想和风斗,风只是和它开个玩笑,让它出个丑,又跑到高处,去把房顶上的炊烟吹往西面。
烟雾弥漫,正匆匆赶路的人闻到自己熟悉的柴禾的气味,不由兴奋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好凉快!屋里的主人正忙着那些琐碎。感觉有风,先前因溽热皱拢的眉头顿时便舒展开来。他抬起头朝屋外的田坝张望,似乎在寻找风吹来的方向。
看着看着七月十二就来了。
这些日子,舅舅的心思总放在七月十二烧袱子的事上。舅舅的心思也是乡村的心思。每年一到七月十二,这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要举行烧袱子的仪式,祭祀自己逝去的亲人。以前老人都这样讲:到了这天,那些死去的先人都要回来。记得外婆在世的时候讲过这样的事:有人这晚在自家院地撒了层草灰,第二天起来,看见有死人走过留下脚印……
人许多时候是生活在回忆和想象里,淌过时间岁月之河,去遥望过去。
舅舅家门口有堆土包,那下面埋着我的外公。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那年饥荒蔓延,外公活活饿死在床。家里人用门板做了个薄棺,将他入殓,准备抬到高坎的旱地去埋了。舅舅他们也都个个皮包骨头,脚杆细得像麻杆,有气无力,要抱着门柱才能迈过门槛。棺木抬到门口,大家实在没有力气再抬,就只好将外公就地掩埋,葬在自家门口。如今,那墓还在。舅舅在上面种有牵牛花。这时节,喇叭状的牵牛花正朵朵盛开。上世纪七十年代,乡村安装广播喇叭,有人作过首歌:“山前山后喇叭花,家家户户安喇叭”,将广播喇叭比喻作牵牛花,意象很美,给那时枯燥的生活平添了几许诗意。如今,有了电视,广播喇叭已成为了大众的一种历史记忆。
成为我历史记忆的还有我外公。
印象中外公个子不高,至今我还想得起他眯缝起眼睛看人的样子。
他是当地出了名的大败子。
解放前外公家是大地主,他兄弟姊妹七人,分家时他名下得有百多亩田和好些房产。外公自小游手好闲,染上了赌博。吃了饭整天整夜都在赌场上混。“七眼仓,一夜光”,坊间传说他曾在一夜之间输掉了七座粮仓!很快他输光了田房,在一天突然失踪,从此一去十多年音信杳无,直到解放后才从外面回来。外公回来时我已差不多五岁。他来我家那天戴着顶尼博士帽子,手上拄着文明棍,一边走一边和父亲交谈,眯缝起眼睛到处看。我站在门槛边啃玉米包,他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晃而过。外公回来不久,便下身瘫痪,不能行走。别个讲那是他放纵的结果。外公文墨不错,写得一手好字,能一双手同时打两个算盘。他到过不少地方:武汉、上海、南京、重庆……日本人轰炸重庆时他就正在那儿。他说,防空警报来了,人人都在跑。有一个挑篼小贩不跑,想死了就算了。炸弹扔下来,到处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突然从高处飞来一条人腿,将小贩击倒。一看,那人腿上套着军靴,里面塞满了银元……外公还会唱京戏,教我唱《甘露寺》,至今我还记得那戏的唱腔唱词:“他三弟懿德英雄猛,丈八蛇矛直刺咽喉,当阳桥上一声吼,吼断了桥下水倒流……”猜想外公当年在外面还混得不错,但他到底做过些什么永远是个谜。一个动荡的社会,人的命运如同一片树叶,谁能说得清它最终会飘落到哪里?外公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晚年的结局会是那样凄凉。
忙完了那些琐碎,临到七月十二,舅舅打来电话说,今年烧袱子一定要我去乡下一趟。据他讲他要把田租给别人,租金按每年一亩一千斤大米的市场价算。别人要在田里栽树,田里还种有稻子,这算是它的最后一季庄稼了。
追溯起来,那田是刚解放土改时舅舅从地主手头分来的。后来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再后来是人民公社,田便归集体所有了。在农民心目中,田是公家的。舅舅和好些农民一样,在公家的田里做了几十年,辛勤劳作,背太阳过西山,汗滴禾下土,可一直以来都缺吃少穿,一年到头算下来还“踩社”,倒欠集体的钱。许多时候,舅舅跑上街来找到我母亲,向她诉说乡下日子的艰难。母亲跟着他叹气,抱怨一阵,拿点米或给点钱,要他节约计划着过。那年春天,乡里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舅舅说他就要靠近高坎上的那块田。舅舅的心思众人其实都明白。如果再追溯远一点,那田原是以前外公输掉卖给别人的。舅舅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因此也很容易就分到了那块田。田分到了手,舅舅满心喜悦,彻夜未眠,在那田坎边转了一夜。像有首歌唱的那样,他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失而复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轮回。
最朴实最自然的存在还是在日子的细碎和寻常之中。
七月十二日的祭祀是在晚饭黄昏后举行,整个乡村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之中。风吹向竹林,林子顿时发出一阵窸窣。笋壳从高出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外婆耳朵不好,但她能在屋里听到,她吱呀打开院门,径直走向林盘,弯身去拾起两片笋壳。外婆先是用草擦掉笋壳上的黑毛,然后用剪刀将它剪成鞋帮的模样。如今外婆早已作古,已不会有谁去用笋壳制作什么鞋样了。
这些日子,乡村正在开展实施“两个集中”。田租给别人,不久舅舅也要搬到集中居住的新房,这里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因为这些缘故,今年的祭祀就显出一种特别郑重的意味。桌子上除有鸡、鸭、鱼、肉,还有青豆子豆花。豆子是从舅舅自己的田坎上扯来的。外婆生前最喜欢的就是青豆子豆花了。
点了香烛,烧了冥钱,我双膝下跪,面向列祖列宗,外公外婆,还有那些逝去的亲人,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酸楚。祭祀是一种叙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今天我已无法对逝去的亲人说上几句什么。黯然神伤者,惟别而已!日子看似缓慢悠长,却又是那般转瞬即逝,正如一位先贤说的那样: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晚风拂面,夜空深邃,乡村一片静谧,耳朵分明听到窗外有唧唧的虫鸣。它该就是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所谓的“七月在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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