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一条河

▲没有方向的河流

□刘晓闽

这一天，一场“龙舟雨”刚刚下过，濡湿闷热中，粽香正在人们的舌尖上舞蹈。我用我送给自己的万仟堂茶具，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泡了一壶白茶，白茶来自江南。我闻到了江南的气息。然后，我翻开一本书，它的名字叫《没有方向的河流》。这本书前几天从杭州来到福州，随后就来到了我的书桌上。现在，我手捧着这本书，把自己安置到沙发上。书印得精致典雅，时尚大气，在网络上到处流传的老树画画不动声色地在书页间闪烁。书拿在手上很有分量，举在手里阅读甚至感觉有点累人，我只好不停地变换姿势，把沙发当作靠背椅、躺椅甚至床。我喜欢这样的时光。

是的，这一天，我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读着《没有方向的河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时间从头到尾把一本书快速地读完。不断汹涌而来的小说稿和杂事们裹挟着我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在无奈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时间被它们强行霸占，而我能做的就是在心里一遍遍地痛骂自己的愚钝与无能。那些我很想读的书便成了一件件摆设。

这一天，我翻开《没有方向的河流》的第一页，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的名字叫“枫江”。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一位年轻的父亲拉着板车出现在枫江桥上，板车上躺着的是一位大肚子的年轻母亲，他们没来得及赶到医院，一个婴儿就在桥上呱呱降生了。这个婴儿正是本书的作者兼主角，他的名字叫：海飞。

第一次与海飞打交道是因为一个叫《看你往哪儿跑》的中篇小说，这篇小说让海飞第一次敲开了某文学选刊的大门，那是2007年，当时我并不知道此人是何方神圣。接下来，海飞好像担心被杂志编辑遗忘，隔三岔五就要来串个门，像一个熟门熟路的老友，来来往往，甚至还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某年度的优秀中篇小说奖。当我在《没有方向的河流》第六辑中看到那些创作谈时，我似乎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我在心里对创作谈们说，嘿，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不错，它们大多是为我担任编辑的杂志定制的，我很可能是它们的第一个读者。便有了一种朋友重逢般的亲切。

后来，我知道海飞不仅写小说写剧本，还做书、做杂志、做网站……他一人身兼作家编剧策划主编，可以同时干好几件事而啥都不耽误，这让庸庸碌碌的我因为几十年如一日地只做了一名文学服务员而感到无比沮丧与悲哀。当海飞的书纷至沓来的时候，熟悉他的朋友大概也跟我一样暗暗惊叹海飞的巨大能量与创造力。近年来，打着海飞制造的连续剧在荧屏上如火如荼地燃烧，在坊间到处流传。但这些都是他的文学虚构与想象，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命运和人生。《没有方向的河流》是非虚构的，是海飞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在海飞细腻、温润、忧伤的笔调下流淌着一首古老乡村田园诗，一条百折千回的岁月之河。读着读着，你就被浸润在一个个晴晴雨雨的古典江南里。诗意。梦幻。忧伤。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这条河——— 朝我们走来的是从上海龙江路75弄12号外婆家溜出去玩耍的调皮少年，是在暗淡的灯光下翻动书本长得酷似小兵张嘎的少年，是在牛背上打瞌睡的懒散少年，在丹桂房的阳光下荷锄的忧伤少年，穿梭在村子里跑腿帮工的勤快小工；是在街边卖拖鞋的小贩；是在南通环本看守犯人的新兵；是在某化肥厂里巡逻的厂警；是学校里的一名文书；是在报社里以本报讯身份出现的一位记者……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一程又一程，主人公从我们的目光中走出一座村庄，飞临一座小城，从一座小城又飞临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当青春迈过了那条青涩的河流，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条河的流向。接下来，我们在一个三面通透的玻璃房内看到一个背影，这个背影总是在深夜里或面对电脑屏幕孜孜耕作，或望向窗外凝神发呆。

我们还可以将目光推得稍微远一些，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丹桂房村第五生产队会吹唢呐的英俊植保员；是低头替客人刨甘蔗的普通农妇；是脸上盛开平和笑容身穿暗色旗袍的祖母；是推着独轮车辗转在一个个村落间卖菜籽、秧苗和玉米的祖父；是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做工的普通女工、年老时在弄堂里思念家乡的外祖母；是拉着黄包车奔走在大上海的大街小巷的外祖父……这些从岁月河流里打捞起来的身影是海飞的亲人、先辈，其实也是我们共同的亲人。他们已经或者正在渐行渐远，像逝去的流水，似如烟的往事，却被时光烙刻成一张张心灵底片，足以我们一生怀念。绵长。久远。

“我知道忧郁将我浸泡成江南的水墨画。”“忧郁是我种下的庄稼，总是在暮春恣意疯长，等待我的收割。”“让我在薄暮时分，忧伤成一个被春水浸泡许久的人。”读海飞的文字，总有一种忧伤，无缘无故，无处不在，无边无际袭来，却又在波澜不惊间成了诗意的悠远的风景。不经意间你就被击中，带着一种沧桑心怀感同身受，生活的泪花，生命的脚印，爱情和鲜花，悲苦和忧伤，一生一世无奈的过程。海飞在这本书里絮絮叨叨讲述的正是他自己以及他的村庄他的田野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当然还有其他亲人朋友战友乡邻小伙伴，还有院子里的生灵，还有，还有……所有这些，都是对过往的追念与怀想，沿着这条追忆的河流，我找到了隐秘的源头——— 乡愁。纯真。美好。温暖。

命运仿佛总会特别眷顾一些人，而让另一些人饱受磨难与坎坷。“我们都是被命运这条河裹挟前行的人。”“如果我们的一生是一匹马的前行，那么，无数个日子里，我们就会有一种马不停蹄的忧伤。”“我把笔直落下的雨水想象成一条来自天上的河，无比忧伤地流向人间。”海飞式的忧伤是与生俱来的，是个体的私人的。当他感叹坐在长凳上的父母已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的时候，我想他总归还可以陪父母喝杯茶，吃顿饭，哪怕默默地坐一会儿。至少，他还可以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而已然成为中年孤儿的我真正是一株浮萍，“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故乡越来越远，故乡也是回不去的，我正独自在异乡的黄昏里老去。多么苍凉。多么忧伤。

是的，这一天，正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在濡湿闷热中，在粽香飘荡间，在隐约的江南气息里，遥望一条河，一条江南的河。迷人。忧伤。

（《没有方向的河流》，海风著，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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