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笋是野菜类的佳物,有很强的季节性,一般只吃冬春二季。菜场里露面不几日,且很快就会下市。
春节前,家里阳台的竹篮内就躺着七八只冬笋,圆润饱满,笋衣外还粘有几抹淡褐色的泥土。有时读了几页书,眼睛累了,阳台上透透气,看见绿萝架下几株色如殷雪的笋,顿觉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
朋友鸿生性淡泊,事业如日中天时辞了城里令人艳羡的职业,隐居深山,精心侍弄几座山头,忙时莳菊,种茶,植树;闲来品竹,听涛,赏雪。一番甘苦得失,终于过起了逍遥于尘世外的风雅日子,尤得其乐,不悔初衷。孤客芭蕉,山僧对棋,这种长年的清寂简静怕也不是惯常于江湖中的人们可以消受的。
去冬,鸿邀约三二茶友同赴黟县美溪。主人殷勤备至,红泥火炉,绿蚁新酒。薄雪的午后,兴致勃勃,去掘笋。寒山肃穆,竹林萧萧,忽有几只白腹蓝羽的喜鹊扑簌簌地从林间惊起,优美的弧线瞬间掠过眼前。我们没有挖笋的经验,只是好奇并欢喜着。举着的锄头不知要掘向哪里。鸿的儿子机灵,在竹林下瞅瞅看看,或用足底反复试探几下,遂举锄扒开厚厚的一层腐叶,掘向泥土,笋便接二连三连根挖出,真喜煞人也。原来挖笋是有小技巧的,竹林四周,观察竹节走向和竹叶方向,顺势而为,准有收获。
笋生南方,吃日稍长,北地则视为珍物,是都市人家餐桌上的稀罕物。清寒季节采出的冬笋,肌理缜密,有内敛之气,剥去绒衣,肤如象牙。切段或丝,滚水焯过,无论炒、煮、炖、烧、烤,荤素咸宜,皆滋味奇鲜。雪花纷飞时,菜市几家摊子上有冬笋出售,但比猪肉价格更甚,市民问津不多。
苏帮特色菜肴腌笃鲜的主材便是笋和咸鲜肉,熬煮的汤汁白如奶渍,肉入口软滑而不腻,笋入口清香脆嫩,皆回味隽永。此外,笋亦是老鸭煲、鱼头汤里的常用配菜。我曾用冬笋、肋排、咸五花,拿本食谱现烧热卖,虽掌上眼底功夫不到家,但汤汁滋味,亦可勉强列为妙品。
春笋相对格贱。每年三月,樱花海棠冉冉之际,即是新笋欣欣萌动之时。世间万物青葱向上,笋便由清贵的士大夫身份下降至平民百姓的等阶了。所以春笋要选其肥美新嫩,否则茎多味涩。但偏有人喜欢这微苦的青涩,说堪比鸡鸭鱼鲜。
日人喜食笋久矣,素常茶食里,便有“盐渍笋”一味,不仅因为饮食素来清淡,更取其“禅味”,清苦自守,不求人知。日本的笋料理名目更是繁多:木芽煮笋、蘑菇竹笋虾
仁、烤笋、蒸笋、天妇罗、嫩煮笋、刺身等。我曾于京都吃过一次笋焖饭,滋味甚美。新笋的香味清澈馥郁,白米饭珠圆玉润,软硬恰好。日式料理讲究“无味之味”,店内的环境布置、餐具之洁净雅致端的无可挑剔。再看高处窗棂外,绿叶婆娑,二三花枝纷披,舌尖仿佛竹梢风过。
醉心于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作有《孟宗竹》和《烤笋》两篇文章。因嗜笋成癖,干脆在院子里种了自食,因为青木尤爱笋“尊贵的苦味”。这,或许与他“性孤峭而幽独”的个性有关。
快雪时晴闲翻书。偶然读到《源氏物语》三十六回,写朱雀院思念削发为尼的三公主,便在“寺旁的竹林里掘竹笋,又在附近山中掘些野芋,喜其有山乡风味,特派人送与三公主,便附一封详细的信。信的开头写道:‘春日山野,烟霞迷路,只因对你思念不已,特地前往采掘,但亦聊表寸心而已;\’”此时的笋除了具有寻常食物的属性,已涵盖了主人别样的寓意。
笋,我国古人亦喜之爱之。黄庭坚晚年贬谪宜州时,作《宜州家乘》,多有记载别人给他送笋:“(二月)二十四日,癸亥。雨止,气微温。小许送鳲鸠六,王沙监送溪鱼十五,皆班诸邻。得鞭笋二十余,甚美。”……黄鲁直晚景凄凉,这些日记中友人的食物资助温暖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岁月。
而出生时便“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的李笠翁,可谓吃出了笋的至味。他说:“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
笋可入诗,亦常入画。“杯羹最珍慈竹笋”“洛下斑竹笋,花时压鲑菜。一束酬千金,掉头不肯卖。”笋入诗,接了点尘世的烟火气,让人生惜物之心。笋入画,水墨滋味里,清逸横出,看得见谦谦君子之风。
忽忆某年雪夜,有远朋不期而至。蓬门陋屋,别无长物。厨里恰有笋一株,青椒几只,地下雪菜一坛尚未启封,干脆就地取材。于是不消几分钟,一盘姜笋肉丝爆炒雪菜、一碟素炒青菜,外加一锅热乎乎的花椒羊肉汤,就端上了桌子。客人直呼笋丝甘脆,肉汤清鲜,大饮三杯,宾主尽欢。火炉汤沸,梅影横窗,多年来这一幕犹未忘却。
新春佳节,饕餮多味,腹内狼藉。笋味甘,微寒,低脂肪,粗纤维,助消化,去积食。可巧节气已过立春,“竹笋初生黄犊角”,食鲜笋的佳妙时节到了,如若错过,只能食加工过的笋衣笋干或盐笋酸笋了,与鲜笋相比,滋味相差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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