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春日大社边曲径通幽,万叶蓊郁,偶或遇见一只误打误撞出现的小鹿,顺着山势和木箭头的指引向上攀行,坡道尽头豁然又是一爿日式住宅区。志贺直哉旧居就在路口。当年作为文坛领袖的他从东京搬到奈良,身边迅速聚集了一群追随者,志贺家的客厅也成为日本文学的沙龙,直至今天。
他的家
旅游大巴司机村上君连问了三位大巴司机,又转向一位公共汽车司机,请求他们中的某一位能顺路将我带去志贺直哉旧居,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到一站路,乘车无必要。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很用力地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不放心地回去了。
果然按照车行线路是绕远了。折回头,从山脚边往幽静处走,当人影不见而小鹿出现的时候,指引“志贺直哉旧居”的第一个木箭头已然就在转角处。小路两边古木葱茏,让人感慨,奈良无愧为“万叶之城”。和小鹿一起散着步,未几便到了坡顶。那又是柳暗花明的感觉了。蓝天白云下疏松排列着安静的日本民居,每一户都拥有自己的院墙,并不高大孤立,墙里的松柏红梅难掩风姿,而房子里的人,他的文学精神足以感动千里之外的人们。
路口第一户就是志贺家。
这栋房子,志贺直哉亲自参与设计,从1929年搬入,他和家人居住了长达九年,在此期间也完成了平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暗夜行路》。
此时夕阳正要西下,离暗夜还早,从这所朴素的和式民居的院门进去,先是一方紧致的庭园,青松翠柏无不经过精心修剪,中间一条石板小径,通向玄关,一位身着和服的妇人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此时已过开放时间,但她看了看我和后面一对异国夫妻,还是点头说了声,“请进。”
我从挂着“直哉居”匾额的玄关一侧上了楼。沿着回廊走,每个房间独立小巧,而朝南的那间斗室,因为特别透亮,也因为特别美好的窗景脱颖而出,很容易便引得观光者更多的流连。志贺直哉在随笔《我的书房》中曾提到,如果光线太过明亮就会分散注意力,所以自小就喜欢朝北的书房,但后来他也写道,“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如今不怎么喜欢冷清的书房了。最终还是将奈良家中二层朝南的那间有六叠大小的房间修整为书房,而朝北的书房如今也只有夏天才会用到。”
春日迟迟,朝南的窗外日光更长,园中景象尽收眼底,而更远处,还能看见春日山和若草山的古木与群岚。为了不让工作人员久候,三位访客匆匆穿过二层回廊下楼参观。再遇见和服女子时,她告诉我这所并不特别大的房子里,设计了二十多间各有功用的房间,茶室,书斋,更衣间,各司其职——日本人对于生活是不怕麻烦的。
房间的功能性划分在一楼更加突出。外观看似茶室式雅致建筑的旧居,内部又具有东西合璧的时尚元素。近百年前的住宅里,已经拥有西式的盥洗室,朝北的一片是密集的生活区,大多为家人的卧室——迁入此居时,志贺直哉已经年过不惑,是一个有妻子和八个孩子的家庭的男主人。而对于身为“白桦派”文学领袖的男主人来说,最重要的房间是餐厅。无论从面积还是布局,餐厅都是整座房子中最宏大的房间。用宏大来形容,是因为这间豁然开阔起来的房间里,至今流动着非凡的气韵。宽广的餐厅正中是一张西式餐桌,一侧与外间的日光房相连,窗台上一盆红茶花,是最风雅的隔断。志贺直哉说,他并没有将客人带到客厅,而是“把客人带到客厅兼餐厅”,这间客厅兼餐厅,让他觉得放松,客人也不会感到拘束。当年的客人都是谁呢?武者小路实笃,小林秀雄,或是尾崎一雄?
是了,毫无疑问,这间宽广的餐厅兼客厅,就是当年文人墨客们讨论艺术前沿的“高畑沙龙”(注释①)的所在地。
他的内心和朋友
志贺直哉的创作无疑是“内向”型的,他是那么地喜爱与擅长描述自己、家人和朋友的经历与内心,那些被大众所忽视的细微的局部,在他的笔下化作纤细的忧伤,和静谧的失落,震颤人心。
除了《暗夜行路》外,志贺直哉的小说均为短篇与中篇,篇幅简短不晦涩,描写细腻,情节起伏,叙事高度凝练紧凑,常常被后来的文学家当作小说创作的范本来学习,故而获得了“小说之神”的美誉。他在代表作《在城崎》中写道,“院中有一丛丛的八角金盘正在盛开,蜜蜂们便群集于此。在我闲坐无聊的时候,经常在栏杆边痴痴地呆望蜂群的出出进进。”如今漫步旧居中,不由常常想到这一句,脑补直哉在书斋,在茶室,在开朗的日光房里,痴痴凝望每一位细小生命喜乐伤悲的模样,对于世间生灵和自己的人生,志贺直哉都是怀着朴素的善意,他用明朗天真的笔触发掘真善美,关怀着当下和未来。
在凝望世间万物时,他看见了它们,更看见自己的内心。他的作品大多以自己为主人公,写身边琐事,不掺社会杂质,与父亲的冲突与对立是他触及最多的主题,也是其不竭的创作源泉,发表于1917年的中篇小说《和解》是其中代表,它也开启了志贺直哉创作的黄金时代。
志贺直哉的文学与生活都随着他的心境变迁。奈良时期的志贺在经历了青涩挣扎时期后,已成为一个“和解的人”。 他在发扬个性之余,也开始懂得尊重他人的自我,悲悯所有生命体营生之艰难。身为人父后,他与事业心极强的父亲多年的对立与矛盾渐渐烟消云散,奈良时期的他,世界观如那间著名的餐厅一样,变得宽广豁达。
远离东京的志贺直哉,却并未远离文坛。相反地,他身上的磁场还将武者小路实笃等志同道合的作家们吸引来了奈良,这山坡上,那些年里,以志贺家为核心,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群作家之家,除了相继搬往奈良的作家之外,还有很多人慕名来访,志贺家的餐厅从那时起便兼具了西式的社交功能,远离的餐桌的沙发上,日光房的圆桌与藤椅上,都曾聚集了当时文坛新锐思想和实力作家。“高畑沙龙”是一个时代的文艺财富。
日光房直接通向庭院,正值春天,这个种植了松柏、红枫、马醉木、杜鹃和茶树的园子不以樱花闻名,茶花却正娇艳欲滴,可以想象四时之景的顺序交替,也恰如志贺直哉的文学人生。
整座房子现为奈良学园的研讨室,不定期举办文学讲座,旧居里生发和活跃着新的思想与作品,适得其所。
注释①旧居位于奈良市高烟町
志贺直哉(1883-1971),日本作家,“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
1910年发表曾被《帝国文学》退稿的《到网走去》与新作《剃刀》,1912年发表短篇小说《克罗谛思日记》,显示他出众的才华,为文艺界瞩目。1917年发表著名中篇小说《和解》,写他与父亲发生冲突而终于得到和解的经历。作者从此进入创作旺盛时期,其代表作包括《在城崎》、《佐佐木的场合》、《好人物夫妇》,以及历史小说《赤西蛎太》等。
白桦派是日本现代文学中的重要流派之一,以创刊于1910年的文艺刊物《白桦》为中心的作家与美术家形成。他们主张新理想主义为文艺思想的主流,因此也称为新理想派。白桦派的创作主题是反对战争、反对压迫、追求和平、反对旧道德对自我的束缚、同情弱小者、表现强烈的自我意识。志贺直哉在白桦派作家中是颇具特色的,作品中深厚的道德观念和深刻的伦理自觉,尤其那深沉典雅的心境和清淡含蓄的底蕴,都具有东方色彩。他把西方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与东方的禅学等调和得恰到好处。
他不仅是白桦派的杰出代表,也是“心境小说”的泰斗,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其影响巨大而深远。古田精一在《现代日本文学史》中称赞志贺是“与德田秋声异趣的心境小说的开拓者,经过他艺术加工的心境闪耀着光辉,是大正时代最纯粹的文学家的典型代表”。志贺的文学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见长。“作品极简洁活泼,如实表现了自然的趣味。”
早在1920—30年代,他的作品就由鲁迅、周作人、张资平、谢六逸等陆续翻译介绍到中国来,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过一定的影响。郁达夫对志贺做了很高的评价,他在《致王映霞》中写道:“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
日本文学评论家古川彻三认为,纵观志贺直哉的一生,作为白桦派的作家,他虽然没有像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那样展开理想主义的精神运动,但他在小说创作上对青年作家的影响,则远远超于武者小路实笃和有岛武郎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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