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身处“本城名吃”这样的议题中,我都四顾茫然,被戏称为“舌尖上的外地人”,而当真置身异域他乡时,却总有不错的口福。或许,与“生活在别处”相比,“”是更本能而心甘情愿的冒险。
生滚的夜晚
到佛山时已是午夜,日间的燥热才刚散尽,佛山小伙不容商量地将我们带到莲花路——离公司不远的老牌糖水店。作为一个标准的佛山白领,他自然也是在卫浴企业上班。从唐宋绵延至今的岭南陶都佛山,如今成了中国卫浴之都,也是全世界卫浴产品的集散地。
地道的岭南糖水店,窄桌,小碗,小个头的老板和店员,和一流的好味道。我吃了一碗绿豆沙,然后在两位男士的力荐下,带了一份猪脚姜回酒店,还买了几枝黄皮来去暑气。如此终于住下。月夜清凉,我感到轻盈圆满,仿佛这方土地中还存留着某些根深蒂固的力道,足以将外来者同化。
一个舟车劳顿的人独自面对一份热量可观并且无法存放的夜宵,在大多时候都是一件万分痛苦之事,但此时并不饥饿的我却满腹热情地跃跃欲试。猪脚姜乃岭南名菜,名菜本应堂皇出现,但岭南的名菜本都是居家必备,所以任由糖水店打造“简装本”也不稀奇。除了体现在字面中的猪脚和姜,鸡蛋与甜醋是另两件主料。我吃的这一份里面没有蛋,但见小巧玲珑的两块猪脚,和姜片一样已成醋色,入口酸甜清新,毫不油腻,老火煎熬出来的姜褪去了戾气,倒让人神清气爽。
第二天早茶吃到十点多钟,依然是“黄飞鸿的佛山”的节奏——出租车司机也是要喝完早茶才出门。然后便开始了严肃的卫浴一日游,上午马桶,下午瓷砖。当日晚餐毋米粥,便是当地人口中的“生滚粥”,生菜、牛肉、鱼片,在白粥里“生滚”后迅速捞出,粥不仅自身营养丰富,更是其他营养食物的绝佳载体,任何食物与粥为伍,都会立刻变得亲切温暖,只是这生滚的火候,若非地道佛山人,很难拿捏,少一分则生,多一分则老,便都失却了生滚的意趣。佛山人爱消夜,消夜又首推生滚,生滚的夜晚,如南风古灶的窑火一般千百年绵延不绝。
佛山仍是一个崇尚武术的城市,祖庙里的叶问堂,由海内外咏春拳弟子捐建,一样是很平实的纪念堂——虽然咏春拳弟子中不乏富豪。但保存的资料异常齐全,标准的岭南风格,低调务实。连门外的糖水都不似习惯了的景区抢钱小吃店,而是价平味赞。岭南的夏日自是苦热,但祖庙里高大的白玉兰树撑起了清香的阴凉,我站在树荫下抬眼看,才终于看见了它们——石湾著名店号文如璧店制作的双面大型陶塑人物瓦脊横贯三门之上,瓦脊宏伟壮观,所塑多套人物故事似乎在上演着一出出历史长剧。这才是我心里的南风古灶呵,华丽,古朴,活色生香地演绎着那些岭南大戏,蓝、绿、黄、白的釉色像从未曾暗淡,正如这些戏啊,也不曾散场。
甜蜜的回味
在清迈,松佩是某日找路中偶然拐进的小市场。位置大约是离古城北门常帕门不远。开始时错以为是传说中的瓦洛洛市场,还有些失望。市场不大,一眼看见尽头,但水产干鲜也倒一应俱全,终于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榴莲和菠萝蜜,剥好了齐整归入保鲜袋里,新鲜方便,还看见了天天见面的冬阴功汤料成袋地卖,还有几乎适用于所有汤类的柠檬叶子。有些和我们一样意外闯入此间的游客,都恨不得用水果将背包塞满,作为艳阳下长途奔袭的水分储备。
从古城搬去山谷的那一天,才终于得见瓦洛洛的真身。错过夜市不要紧,一无所获也没关系,瓦洛洛一定会帮你填饱肚囊和行囊。是在塔佩门往东的方向,沿着河走,记不清走了多少路了,总之是鲜花与水果忽然一下大片出现的时候,便可以确认,与清迈人相依相存的瓦洛洛市场就在眼前。
通常所指的“瓦洛洛”,也包含唐人街和水果、鲜花市场,彼此的界限与关系,其实已很难分清。唐人街从很远处即可辨识,因为那醒目的中国红。清迈的唐人街相比其他国际大都市的,小而宁静,看不见多少显著的唐人logo。想是因为世代居清迈的唐人,早已和清迈人一同饮食一同劳作,和清迈人一起组建了根深叶茂的家庭,和清迈人融为了一体。在清迈所遇的当地华人,大多只会英文和泰文了,除了中国南方人的面孔,身上保留的华人因素,都还停留在很多年前——祖先们下南洋时的起居饮食和经商之道,依样传到了现在。
临近春节,沿街卖工艺品的店铺也做了小小装点,贴上春联,挂着红灯笼,音响里播着“甜蜜蜜”,含蓄而节制,没有多么夸张的表达。我们在街角路遇的一队“狮王”算是“例外”,领头的“狮子”极度热情,大概是好不容易看到了两张中国脸,激动不已,奈何却又不会中文,便指着我的相机情绪强烈地要求多帮他拍几张“剧照”,一直到他满意才作罢。唐人街入口处搭起了一座小舞台,正在筹备“二五五七年清迈唐人街春晚”,入乡随俗,依的是佛历。夜色下本头古庙的灯火静照着沧桑人世,让人感慨——无论海角天边,循着香火和邓丽君的歌声,总能准确地找到唐人街。谁能制造出比这更强大的logo?
市场里的店铺,开张或许没那么守时,但下午5点钟一到,便忽如梨花全部不见,集体准时打烊了。随之突然热闹起来的是美食街。瓦洛洛是最清迈的美食天堂,我已连吃数日冬阴功,此时就像猛虎下山,挤在一位泰国阿姨的烧卤摊前不愿挪步。我们想要猪手一点,青菜一点,卤蛋一点,炒粉一点,而她只会泰语,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集市里居然也卧虎藏龙,她到邻铺去请了位“翻译”过来,那男人拍拍手便过来了,弃自家门户于不顾。在他准确地翻译和计价之后,我们率先交易成功,之后客如潮涌。
几份便当,带回山谷中的酒店开启时,香气毫无流失。猪手浓稠鲜糯,广东菜心碧绿可爱,泰式炒粉是有节操的酸辣,并未用过分的油腻来彰显口味。齿颊留香,一直回味到了除夕夜,年夜饭便直奔唐人街而去。这天为中国人的春节特别举办了夜市,我们也终于在挤挤挨挨的临时桌椅长龙中找到了两个位子。也没有货比三家,就在近处的摊位买了叉烧和青菜,糯米芒果就算是年夜饭加餐了。南风习习,仿佛穿过岁月带来清凉,是多少代人的交融,才成就了这样集彼此之大成的美食造诣?
认识的一位食神级人物曾说,所有赚钱的东西都不会好吃,我想要举出的第一个反例,便是清迈唐人街的泰国阿姨,我不知道她粗糙的双手,是怎样制作出那些充满爱意的食物,赚取微薄的利润和长久的回忆。
料理谁的梦
游伴有一个梦想。京都居所出了巷口,马路对面就是京都著名的同志社女子大学。她不像国内的任何一所大学,没有食肆林立,没有情侣三三两两,她是无声的,朝朝暮暮。那么,旅人的梦想是去这所无声的学府深造吗?不。她想要去马路这边,同样没有声音的小林居酒屋体验生活。每天来回经过,她隐忍不言,离开京都的前夜,我们带着被和服撑得酸痛的腰肢,还有已然严重瘦身的荷包,决心要帮她实现这个梦想。梦里,果然都是幻影。
里间的座位上都是本地客人,与老板像是见惯见熟。我们坐在吧台,点了一壶日本酒,一份炸鸡,一份“饺子”,小林老板耐心地等待,然后客气地收回了菜单,转身忙碌去了。到底是中年人了,虽然初见四位异国妹妹时略感惊诧,此时还是沉着地回归本位,尽分内之职。
幻影就在此时出现了。我正安静地看着前方,小林熟练地料理食物的背影,另一个小林从我左侧进入了操作间,穿着同款和服,戴着同款眼镜,完全同款的面貌与身材。在昏暗灯光下,我已经惊讶到失语,直到两个小林面对面,像《古都》里的孪生姐妹一样默契相视,我才恍然醒悟——我们的京都之旅,在最后竟是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向川端康成致敬。
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小伙子端上了“饺子”,这款奇异的“饺子”,是三只油炸汤圆,我于是仔细向他询问“炸鸡”的内容。
“鸡翅有吗?”
“嗯!还有鸡腿!”原本腼腆的小伙子激动万分,整个人倾斜成夸张的幅度,猛拍自己大腿。
我据说是发出了十天以来最热烈的笑声,像是绷了许久后终于释放。此笑过后,那个小伙子整晚再也没有出现过,让我愧疚不已。
一壶清酒的体量,将居酒屋消费到了极致。
这是最原本的京都吧,像深夜食堂一样,在每个夜晚招待形形色色的客人,料理他们的现实与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