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工匠之梦

商明晓

最近，中央电视台在每天的新闻联播中都有大中国工匠的介绍，这些处在生产第一线的技术工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劳动着、快乐着、美丽着、辉煌着，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大工匠之梦。

1972年春，我所在的五金厂请了大连造船厂的一位师傅作报告，主持会议的领导介绍这位钳工师傅，是我国第一艘万吨轮制造的技术骨干，实打实的八级大工匠。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大工匠的名头。我国以前的技术等级标准，是按照工种的技术复杂程度划分的，一般地说，有七、八级制的工种技术含量较高，六级制以下的工种技术相对简单。比如翻砂工最高是6级，钳工最高是8级。只有7级以上，才有可能被称为大工匠。大工匠不用推荐评审，不用批准命名，仅代表一种权威和尊敬。

那位48岁的师傅介绍了大连造船厂的历史和发展前景，也讲了第一艘万吨远洋货轮“跃进”号的建造情况。当时建造万吨远洋轮船台周期英国是180天，日本是90天，大连厂“跃进”号船台周期58天。他说我们工人的工艺技术是实打实的，我们的创新能力是实打实的，我们中国的大工匠是实打实的。他的慷慨激昂，让我领略了八级大工匠的风采。一石激起千层浪，八级大工匠成了工友们的主要话题，我也在暗暗构筑着自己的八级大工匠之梦。当然，做大工匠之梦的工友很多，其中师兄老宋为最甚，他发誓要在26年以后，也就是48岁以前，成为一个实打实的八级大工匠。具体行动是当晚就给车间主任写申请，要求调换工种，因为他所干的工种是六级制，撑死了是六级工，不可能成为大工匠。我的具体行动是第二天跑到新华书店，购买相关的书籍并预订了全年的《机械工人》期刊。

我们厂的习惯是星期天伙房不开火，提供食材、炊具和场地，由工友相互搭伙包水饺，搭伙的结构一般是10人左右，男女有一定比例，体现着有男有女一家人的意思，也解决了纯爷们不善厨艺的难题。我和老宋因为头天晚上谋划大工匠事宜，睡得晚起得也晚，到伙房后工友们搭伙结束已经进入操作阶段，我们两人准备吃剩饭时，我师姐来了，她拽着我和老宋三人搭伙包水饺。其实我和老宋啥也不会干，就师姐一个人忙活，等水饺出锅，都下午两点多了。老宋边吃水饺边向师姐摆弄他的大工匠计划，有万丈豪情也有美丽远景，很撩人。师姐听得很专注，很认真，鼓励赞赏的目光里有一种温润。饭后师姐约我们一起进城，她顺便回家取东西。

那是一个暮春的季节，上路不久就赶上一阵纷纷扬扬的小雨，我们干脆不避不躲，任那温柔飘忽的雨丝洒落在充满活力的肌体上。师姐腰细腿长、身材高挑，披肩长发被雨水一淋，更是乌黑油亮，象牙般的脸庞显得光洁如瓷。她家就在县城，爸妈都是县里的干部，她虽然随爸妈来到这座小城多年了，但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还是显得与本地人大不相同。一路上她自顾自地用俄语哼唱一首首优美深沉的苏联民歌，把师兄两只眼撩拨得很不规矩，不时在师姐身上乱转。

师姐是我的师姐，我们一起入厂，老宋入厂早我们三年，是我们共同的师兄。师姐的爸妈我早就熟悉，所以，到家后师姐把老宋隆重推出。师姐的爸爸是位宽厚长者，老宋在抖落大工匠理想时，只是微微点头。师姐的妈妈对老宋的大工匠规划却很不以为然，反复强调青年要有远大理想和崇高目标。当我和师姐也表达对大工匠崇拜之意时，她妈妈先用严厉的目光把师姐瞪了回去，然后和蔼地问我，你们为什么只想做大工匠而没有想到做技术员、工程师呢？显然，师姐的妈妈不喜欢大工匠。

时间过去了大半年，在一个细雨夹着雪粒的晚上，我路过老宋宿舍时，听到老宋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如果把女人的哭泣比作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是在向人们诉说自己的不幸的话，那男人哭更像一匹困兽在生死对决前的怒吼或是在绝望中的哀鸣。我的敲门声使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老宋说了两件事，一是他调换工种的事黄了，车间主任说他不安心本职工作，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作怪，要斗私批修；二是师姐的妈妈坚决反对师姐与老宋交往，说她们家不稀罕大工匠，不管是七级的还是八级的。老宋说完，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瓶子，用牙咬开瓶盖，对着瓶嘴一阵猛灌，直到他把空瓶子扔到床上，我才看清那是一瓶62度的老白干。一瓶酒下肚的师兄，摔开房门歪歪扭扭地冲进了雨雪中。我在后面紧着赶，师兄根本不理会，径直来到厂区前的一座水泥桥上，直挺挺地躺在桥面上。任我怎么拉，他就是不起来。我实在没辙，就跑回去敲师姐的门。

已经准备睡觉的师姐，急忙围头巾，穿大衣，找雨伞。可当我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番之后，她却又慢腾腾地除下围巾坐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幽幽的眼光显得倦散而无奈。过了一会，师姐让我回去睡觉，并嘱咐我不要和别人说师兄的事。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看见师姐手执雨伞，穿过昏黄的路灯，急匆匆地消失在雨雪交织的夜幕里。此后一个月，师姐调离工厂，手续是她爸爸来厂里办的。这期间，我也离开工厂，8级大工匠之梦从此中止。二十年后，老宋凭着一身技艺，走进了国营大厂，不仅成了实打实的“八级大工匠”，而且还有个“技术大拿”的绰号。

几十年过去了，但当年的追逐八级大工匠之梦，仍然清晰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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