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烘笼

□吴生泉

寒冬腊月，打霜落雪的天气，滴水成冰，异常寒冷，烘笼便成了乡村生活的热点、老人过冬的依靠。

在那些日子里，祖母爱穿件罩衣或系条围腰，长长的，长过膝盖，长过裤腿，长过棉花鞋，因为那样才可罩住她大半个身子，也才可以罩住她置于胯下的烘笼散发出的温热。

跟眼下的电热器、热水袋差不多，曾经，烘笼一度成为家家户户用于取暖御寒的器具。特别是到了数九寒天，农业社经常冻死耕牛的月份，我家那位七老八十的祖母不敢下床，整天蜷缩在被窝里，还得烤上烘笼。她说，人老了，没了火气，要是没个烘笼，简直没法活。

那小小烘笼，凝聚着一大家子的孝心。父亲买回瓦钵，让擅长竹编的二叔用竹篾给它箍上个笼子，便做成了所谓的烘笼。母亲做饭时，用火钳将块子柴或玉米芯烧成的枯炭火从灶孔夹进烘笼；然后，由我们把烘笼送到祖母手上。

记得父亲还在当公社干部时，特意大老远挑回一担东西，别以为是啥稀罕宝贝，其实就是一担供祖母烤烘笼用作燃料的锯末。有一次，遇上下雨，父亲放下担子，一边抹着头上的汗水和雨水，一边吩咐他最为疼爱的幺儿、也就是我那年仅几岁的小弟为祖母的烘笼添加燃料，也想趁机考验考验小弟的智商，结果小弟不负众望：刨开表层被雨水淋湿的锯末，捧出下层干爽的部分。祖母那红红火火的烘笼，是全家老老少少用孝心点燃的。

当然，烤烘笼也不只是祖母的专利。当我们写完作业，或洗完红苕，指头冻得像红萝卜似的，手背肿得像泡粑，这时，祖母总不忘叫我们去烤烤烘笼，暖暖小手。祖母总是不停念叨：“哎哟，把我孙孙冷疲了哟。你看你看，这手哟，比凝冰还要冰。”那只烘笼就像块磁石，吸引我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跟麻雀嫁女似的闹嚷着，分享着那温暖、那氛围。

那情形，总让人联想起一只老母鸡用蓬松而凌乱的羽毛庇护着一群小鸡的温馨场景。其实，应该感谢冬天，感谢寒冷，是它们拉近了我们与老人的距离，让我们不再寒冷，也让老人不感到孤单。

有时候，放学回家，正当饥肠辘辘的时候，会被祖母神秘兮兮地叫住，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烤红薯来。那不单是一根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更是一份雪中送炭的惊喜。那烤红薯应该是别人孝敬她、她又特意攒下的。那烘笼，正好可以为她这份爱心保温。那小小烘笼，在我们心中，不亚于冬日暖阳，让我们总是沐浴着爱的阳光，在寒冬中感受着春意。

那小小烘笼，盛满童年的故事。被寒冷驱赶的我们总爱偎依在祖母身边，用烘笼烤制些豌豆、胡豆、蛾眉豆之类的零嘴儿。那小小烘笼里，埋藏着我们小小的秘密和小小的开心。它们在火热的烘笼里慢慢膨胀，渐次引爆，时不时弄出些哔哔啵啵的声响。哪怕嘴角沾了火灰，弄成个大花脸，也乐此不疲。

祖母是全家的“活祖宗”，但她从不居功自傲。她善于恩威并施、奖勤罚懒。那时，小小的我们之所以乐于为祖母跑腿，诸如撮撮烘笼火，递递烘笼，其实是有目的的：要么得句夸赞，打回精神牙祭；要么获得一鳞半爪的物质奖励，譬如一粒水果糖，或半把爆米花。虽是举手之劳，却能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祖母倡导有偿服务，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要想得到任何好处，都得有所付出。

由于长期使用烘笼，祖母居然成了侍弄烘笼的好手。她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在烘笼里操两把，可以来个“死灰复燃”；或者用那长长的指甲团点冷灰盖在明火上，让它处于“休眠状态”。那双手居然是一双熟悉“火性”的老手，它可以调节烘笼的温度，可以掌控火的生死；那双手也是神奇的，长期与火打交道，却毫发无损。也许，那双饱经沧桑的手经受过太多的水深火热，才变得如此坚韧和无所畏惧。曾经，我们也试图像祖母那样与火打打交道，没想到，一粒火星竟将那细皮嫩肉的小手烫出个大水泡。原来，每条火舌都会咬人。从此，我们便对火充满敬畏之心，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正因如此，祖母将火管束得服服帖帖，从没有发生过失火之类的事故。曾经，小小的我们死皮赖脸要跟祖母睡，只为贪图烘笼带来的那份暖和。上半夜，祖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入梦；下半夜，祖母就悄悄将烘笼移开。其实，祖母是愿意带我们入睡的，她常说：“带孙孙还是好哟，至少可以给我焐焐脚。”原来，她把火气正旺的我们也当成了暖烘烘的烘笼呢。互相依靠，相互取暖，这就是祖孙情深的生动写照。

祖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从没上过一天学。她恨自己当了大半辈子睁眼瞎。双目失明以后，最爱听我们凑在一起哇啦哇啦读课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不知道“考试”是咋回事。不止一次问我们：考试，考什么试？是不是提个烘笼去给先生烤？当然，她也不明白什么是“考起了”，什么是“没考起”。我不明白，祖母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也许，她认为，“考起了”就意味着可以像她那样有烘笼烤，暖暖和和过日子，就算过神仙生活了，就算享清福了。如此看来，儿孙满堂、晚年幸福的祖母也是经过无数次艰难考试的过来人。小小的烘笼，盛着祖母晚年的幸福与满足呢。

如今，或者说此刻，当我坐在空调屋敲打这些文字时，祖母留在了故乡的山冈，她用过的烘笼早已不知去向，但有关烘笼的记忆却一直温暖着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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