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离开锦官城时那位饭铺子掌柜断然拒绝了鹿邑周给他

常芳

离开锦官城时，那位饭铺子掌柜断然拒绝了鹿邑周给他的五十块大洋的酬谢金。他的理由是，他送回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去打鬼子的。十年之后，这家饭铺子里那个被父亲吆喝着，去磨道里卸驴的九岁孩子“识字”，娶了邻村西夏庄里一个叫徐玉兰的姑娘。这个姑娘的哥哥，一个叫徐喜达的青年，在地里帮父亲挖完高粱苗回来，路上被同伴伙着到村公所里去吃了碗面条。因为这碗面条，他便被乡公所里下来征兵的人强行拉去参了军。在新兵营里训练一个月，就被拉上战场，参加了孟良崮战役。但是，刚上战场半天，徐喜达就负了重伤，被南沂蒙县支前的民夫从战场上抬下来，送到了松山上的教堂里。鹿镐维在听说西青难产死后一个月，就解散了只有三个人的沂河抗敌自卫团，到教堂里跟随查理先生学起了西医。徐喜达被送进教堂后，被跟随查理先生学医多年的鹿镐维亲手救了过来。并且，鹿镐维很快就知道了，徐喜达的妹妹，居然就是那位饭铺子王掌柜的儿媳妇。由此，两个人马上就成了莫逆之交。1951年2月，南沂蒙县按照省里的部署开始镇压反革命，集中抓捕反革命分子。从国民党队伍里跑回家搞潜伏，暗杀了八路军干部俞成恩的特务鹿镐维，在开始实施抓捕的第二天，就被从教堂里抓了出来。南沂蒙县公安局长田武燕，命令镇压反革命小组的人“把这些反革命分子的衣裳全扒下来，赤条条地绑到院子里的树上冻，冻死了再弄进屋里拿火烤过来。”第二天夜里下场大雨，鹿镐维趁着雨声爬到房梁上，仰面踹开屋顶，从那里逃跑了。他跑到徐喜达的家里，在那里躲藏了差不多半个月。除了他，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保护他。逃到徐喜达家里后，他这样对徐喜达说。那时候，徐喜达由于在孟良崮战役中负了重伤，被政府评为了甲级残废。他养好伤回家后，先是当了一年乡长，随后便辞去乡长的职务，回到了西夏庄。他后来在村子里做了三十五年的村支部书记。鹿镐维在西夏庄住的半个月里，由于他是徐喜达的救命恩人，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曾经想过，要把他揪出来押送到县里去。但半个月后，他还是被田武燕带人抓走了。这年五月份，在公开审判完一批反革命分子，并对其中二十名犯罪分子判处极刑后，南沂蒙县县委书记尤惠朴，在第一时间里，就南沂蒙县镇压反革命情况及取得的辉煌成果，专门向中共中央毛主席写去了一份报告。但在那份报告里，他只字未提已经被判处极刑，却在当天夜里再次逃跑失踪的反革命分子鹿镐维。

“少爷！少爷！”宋武生急急地扬着手，招呼着鹿镐维，疾步走到了他面前。

鹿镐维看着慢吞吞地走在宋武生后面的瓦西里。“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鬼子正在过河？”他站在门口的石鼓旁边，忽然想和老羊倌开个玩笑。

“肯定是大事。”宋武生急急地说。“我和老毛子从山上下来，借着月亮地，远远地瞅见村外的地上驻了一大片人马，赶紧过来给东家说一声。”

“是鬼子？”

“没敢凑近了看，就怕是日本人哪。”

“那好，您抓紧去叫自卫团的人，都来这里拿枪，我家去告诉俺爹。”

“我琢磨着，要是鬼子的话，咱们就是全村子人都拿起枪来，怕是也白搭。”

“先不管那么多了，您赶紧去把大家伙招呼来再说。”

“我倒是觉得，当务之急是趁他们还在那里驻扎着，没进村来，咱们这会该抓紧去叫庄里子的人，让大家伙赶快都躲进山里去。我给您说少爷，当初咱们练枪，成立自卫团，有一半子人可都是为着那升粮食去的，不是为了到战场上去送命。他们愿意跟着乡长去穆陵关，也是没想到日本人那么厉害。您不知道吧，铁匠和长腿两个怂货从穆陵关回来，就已经被吓掉了魂。再加上你们去了莒县城，卞立德和蒋元宝没能回来，巴三被打烂了一只手，大家伙心里怕是都憷头了。”

“您老人家是不是也憷头了？”鹿镐维咧开嘴角笑了笑。少了一只耳朵后，他就很少笑了。尽管脑袋一直缠裹着布子，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脸上的笑也变得一边重一边轻，朝一边倾斜了。他原来以为人的笑是没有重量的，但是现在看来，他那个想法完全是错误的，人的笑不仅有重量，还会有色彩，有气味，有温度，有软硬。这些天，他一旦想起西青那些笑，就会感到有把钢针在沿着她那些甜美的笑声往他心里扎。他现在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残疾人，再也配不上她和她那些令人着迷的笑声了。

三十九

这天清晨，在太阳冒出地平线之前，纠缠了鹿邑周多日的头疼，似乎突然疲倦了，从而把它最后一丝威力也收了回去。由于头脑清爽，走出鹿家庄园后，鹿邑周背着手，一直在慢慢地朝油坊方向走着，偶尔和迎面走过的庄邻们打个招呼。更多时候，他都在远远地朝沂河岸边望着，欣赏着河岸上面的天空。天空中的云像新翻开的犁沟，又像奋力朝前游动的鱼群，云层间布满了彩霞。（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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