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的慈鞭

□张华彬

母亲不识字，最爱看旧戏。从小我就耳濡目染，听惯了戏台锣鼓铿锵，看熟了生旦净末丑脸谱。扮相俊俏的小生与花旦，是母亲最喜欢的角色。而凡大花脸，除极少数草莽豪杰和黑包公外，都是些奸臣坏蛋，贪官恶吏，为母亲所憎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变脸”这个舞台动作。因为人是不断变化着的，有些角色，在出场之初还算得上好人，脸谱也端正清秀；而随着剧情推移，好人逐渐蜕变，成了坏蛋，那么脸谱也就随之更换。如陈世美负秦香莲，其心灵的蜕变往往就被表现于脸谱的变化。而且编剧者为达到惊艳的效果，往往采取当场变脸的技术，如当角色决定做坏事的刹那，用手将脸一抹，或者一摇头，一转身，再看时，原来俊美的扮相突然变成凶恶邪丑的大花脸或青黑脸，令人心中悚然一惊，于是知道这人变成了十足的坏蛋。

母亲是最痛恨大花脸的。因为他们要么是谗言媚上的奸雄，要么是贪污昏庸的官吏，要么是杀人放火的歹徒，要么是薄情负义的凉薄之人。总之，是害人精。

小时候，母亲就常对我说：“将来长大了，当官要当清官，做人要做好人。不要作大花脸。”

每当看到电视里报道各种罪犯伏法的镜头时，母亲也总说：“又是一个大花脸。”

如今母亲头发已经灰白，走路也很蹒跚。我却正是在这“父母在，不远游”的时候，独自离开了家人亲朋，到南方挣钱去了。我从小到大，在母亲呵护下长到二十多岁，这二十多年，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只要不按正常的时刻回家，母亲就会担心得不得了。她实在像一只母鸡在护养小鸡一样，我有时想这样的关爱，对我男子汉的成长是很不利的。然而母亲就是母亲，她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只是不愿看不见唯一的儿子，想着有一个贤淑的儿媳妇罢了。

然而金钱的压力实在太大。我执意要去闯世界，我甚至威胁说：“倘若你们不让我走，那么误了我的一生，谁来负责。”父亲无话可说，母亲这一回却出乎意料地说：“胆大飘洋过海，胆小寸步难行。要走就走吧！”在一个雨天，母亲站在门前，父亲不愿出来，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四川。

在外飘零的日子，母亲天天在念叨着我。她信佛，不知为我的好运在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许过多少愿。父亲寄来的照片，面容骤然苍老了许多，眼神茫然，我的小外甥女也皱着眉，撅着嘴。

第一次回家，母亲是隔了整整一年才看见她的儿子的。那天晚上，骤然相见，母亲揉了揉眼睛说：“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啊？”

在外日久，母亲对我竟也会产生一些疑虑。她说：“听说深圳是个花花世界，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可要当心呵！”我说：“我不会去学坏的。”母亲说：“可是别人会引诱你啊！”我烦起来，就说：“真是瞎操心。”母亲就讪讪地住了口，但我知道，她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有一次，母亲问我：“在外面有没有拉客的来拉你呢？”我答：“有。”母亲问：“那你去了没有？”我说：“我是那种人吗？”母亲就开心地笑了，说：“我也说你不是那种人嘛。”此后，虽然我自然也阅历了多少灯红酒绿，但亏心之事，自问也无胆涉足。

临回南方前，母亲忽然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挣了很多钱，然后就变成了个大花脸，不认爹娘，尽干坏事去了。”我当时笑道：“哪有这回事，我永远是好人呐！”但渐渐思之，不禁冷汗直冒，莫非，母亲的梦竟会是一种预言。在这样激烈竞争的社会压力下，我真的能做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吗？我真的能做到“出泥不染，洁身自爱”吗？我真的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吗？我真的能在世俗的压力下经得起物欲的考验吗？我真的相信世界上还有良心，有真情吗？

我不是一度对某些商业行骗颇为欣赏吗？我不是曾经想效法地下书商来赚钱吗？我不是也有过一闪而过铤而走险的想法吗？我不是已经不太勤奋于写作了吗？我能永远做个好人吗？我的如今还算俊俏的扮相，不会在一夜之间或一瞬之间变成丑恶凶狠，为母亲所叱骂的“大花脸”吗？

母亲的忧虑看来不无道理。我在自强不息的旅程中，无论天涯海角，母亲的话语都像一把慈爱又威严的鞭子，高悬于我的背上。而我的扮相是小生还是大花脸，是善美还是丑恶，就成为深入心灵的拷问。而对这拷问，不能逃避，不能隐瞒，不能抗拒；如果我作出了不屑的回答，该怎样面对那慈爱的鞭笞呢。

□张华彬

母亲不识字，最爱看旧戏。从小我就耳濡目染，听惯了戏台锣鼓铿锵，看熟了生旦净末丑脸谱。扮相俊俏的小生与花旦，是母亲最喜欢的角色。而凡大花脸，除极少数草莽豪杰和黑包公外，都是些奸臣坏蛋，贪官恶吏，为母亲所憎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变脸”这个舞台动作。因为人是不断变化着的，有些角色，在出场之初还算得上好人，脸谱也端正清秀；而随着剧情推移，好人逐渐蜕变，成了坏蛋，那么脸谱也就随之更换。如陈世美负秦香莲，其心灵的蜕变往往就被表现于脸谱的变化。而且编剧者为达到惊艳的效果，往往采取当场变脸的技术，如当角色决定做坏事的刹那，用手将脸一抹，或者一摇头，一转身，再看时，原来俊美的扮相突然变成凶恶邪丑的大花脸或青黑脸，令人心中悚然一惊，于是知道这人变成了十足的坏蛋。

母亲是最痛恨大花脸的。因为他们要么是谗言媚上的奸雄，要么是贪污昏庸的官吏，要么是杀人放火的歹徒，要么是薄情负义的凉薄之人。总之，是害人精。

小时候，母亲就常对我说：“将来长大了，当官要当清官，做人要做好人。不要作大花脸。”

每当看到电视里报道各种罪犯伏法的镜头时，母亲也总说：“又是一个大花脸。”

如今母亲头发已经灰白，走路也很蹒跚。我却正是在这“父母在，不远游”的时候，独自离开了家人亲朋，到南方挣钱去了。我从小到大，在母亲呵护下长到二十多岁，这二十多年，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只要不按正常的时刻回家，母亲就会担心得不得了。她实在像一只母鸡在护养小鸡一样，我有时想这样的关爱，对我男子汉的成长是很不利的。然而母亲就是母亲，她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只是不愿看不见唯一的儿子，想着有一个贤淑的儿媳妇罢了。

然而金钱的压力实在太大。我执意要去闯世界，我甚至威胁说：“倘若你们不让我走，那么误了我的一生，谁来负责。”父亲无话可说，母亲这一回却出乎意料地说：“胆大飘洋过海，胆小寸步难行。要走就走吧！”在一个雨天，母亲站在门前，父亲不愿出来，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四川。

在外飘零的日子，母亲天天在念叨着我。她信佛，不知为我的好运在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许过多少愿。父亲寄来的照片，面容骤然苍老了许多，眼神茫然，我的小外甥女也皱着眉，撅着嘴。

第一次回家，母亲是隔了整整一年才看见她的儿子的。那天晚上，骤然相见，母亲揉了揉眼睛说：“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啊？”

在外日久，母亲对我竟也会产生一些疑虑。她说：“听说深圳是个花花世界，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可要当心呵！”我说：“我不会去学坏的。”母亲说：“可是别人会引诱你啊！”我烦起来，就说：“真是瞎操心。”母亲就讪讪地住了口，但我知道，她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有一次，母亲问我：“在外面有没有拉客的来拉你呢？”我答：“有。”母亲问：“那你去了没有？”我说：“我是那种人吗？”母亲就开心地笑了，说：“我也说你不是那种人嘛。”此后，虽然我自然也阅历了多少灯红酒绿，但亏心之事，自问也无胆涉足。

临回南方前，母亲忽然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挣了很多钱，然后就变成了个大花脸，不认爹娘，尽干坏事去了。”我当时笑道：“哪有这回事，我永远是好人呐！”但渐渐思之，不禁冷汗直冒，莫非，母亲的梦竟会是一种预言。在这样激烈竞争的社会压力下，我真的能做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吗？我真的能做到“出泥不染，洁身自爱”吗？我真的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吗？我真的能在世俗的压力下经得起物欲的考验吗？我真的相信世界上还有良心，有真情吗？

我不是一度对某些商业行骗颇为欣赏吗？我不是曾经想效法地下书商来赚钱吗？我不是也有过一闪而过铤而走险的想法吗？我不是已经不太勤奋于写作了吗？我能永远做个好人吗？我的如今还算俊俏的扮相，不会在一夜之间或一瞬之间变成丑恶凶狠，为母亲所叱骂的“大花脸”吗？

母亲的忧虑看来不无道理。我在自强不息的旅程中，无论天涯海角，母亲的话语都像一把慈爱又威严的鞭子，高悬于我的背上。而我的扮相是小生还是大花脸，是善美还是丑恶，就成为深入心灵的拷问。而对这拷问，不能逃避，不能隐瞒，不能抗拒；如果我作出了不屑的回答，该怎样面对那慈爱的鞭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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