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
序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亦即高考制度恢复前后,或许终究忘却了——有一个时髦的作文题,叫“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也者,大概一是因为思想局促,语言匮乏,二是老师们也有借此一窥其在学生心目中到底什么样子的癖好——余有时低了脖颈这样想,颇有些大不敬的意思。但题目是常常做了,做不好,就训斥,责骂,甚至于殴打——愈加做不好。
余之舅父,本乡间秀才,也要考师范,做老师,就猜了题,要我帮助写作,美其名曰要考考我。“你不是号称作文写字第一么?”他用舅父的威严,瞪大眼睛喝道。时余方开蒙六七岁,心里想着他的威严凶霸,愈加不着一字,文不对题来。果其猜得很准。甥舅之间,终究无相助于洪荒之力。
二十年后,早已做了教师,且做了小学校长的舅舅,来泰安喝酒,和母亲叙旧说道:“那次甥儿作文确实写得不好,我很生气,以至于感情上近不来。要不待他高中状元时,我就将我的手表送给他了!”过了一会,又解说:“也是那会儿穷嘛!”
时手表为罕物,亮煌煌晃人眼。手表是聊城的还是雪花的,大抵是忘却了。我知道这手表是舅父用来娶舅母的,他即赠余余也不受。却之为恭也。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舅父为人师表,至今教养不辍。他的机械表亦早不走字,停摆在某年某月某日,失落在守望的麦田泥泞的蒜地里,或者被某个顽劣的学生弄坏了,偷走了也罢!
终究说不定。
时光嘀嗒嘀嗒。我却更加想念我的老师。他们教给我的,我负之于箧,不愿归还。他们教给我的,我又铭记于心,有以报偿。
便从小学,中学,大学,有无数的面容闪回,有无数的恩情汹涌。
所以这篇我的老师,今天还是用时光的笔豪,蘸心,蘸血,蘸泪,写了罢。
是为序。
——2016年8月记
今日所谓教育去行政化,去而不得者,余是呵呵的。所以写我的老师,依“官职”论,仍推我的小学老师,他可是兼着温石埠小学的校长,魏斜眼。
魏老师本名某——确实从古至今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然并非忘却。他的左眼还是右眼,终日有一只是乜斜的。父母等大人也者,扭着孩子耳朵提到面前求管教,或路遇打招呼时,都呼他魏老师,谦恭阿谀些的叫他魏校长,背地里却都叫他魏斜眼。魏校长没有级别。乡下人其实没有多少大不敬,较多的是促狭取乐和特征标识的意思。
在我的记忆中,魏老师的斜眼不但毫无凶相,而且还颇有出世之相,用现代文学大系语境来说,就是很淡定很淡定。
我们没胆量喊他魏斜眼,又没资格直接喊他魏校长,间或需要喊一句魏老师的时候,便十分的嗫嚅。他的校长是不需要故意去做的,那时候的老师好管,学生也好管。几名民办教师,都是本村邻庄人,勤恳崇教,学校也不雇任何职工杂役,一口上课下课的铁锈钟,也是他亲自敲。他客居在一间土坯房里,大钟就在他的门口,一眼望得见。敲钟使专用的包了破布的榔头,后来榔头被偷走,用锨把,镢头。有一天两样都寻不见了,他喊我去拿我家的镢头,敲得当当响。
我奶奶家住小学隔壁,小学操场的湾边有我家的三分地,父母经常在那里刨地浇地收割,拿家什方便。
一村里的人,百十个孩子。荡着他的钟声上坡下坡、上学下学。
他的斜眼里似乎写着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他敲钟的时候清脆,浑浊,急促,悠远。我想,斜的眼睛和铁的锈钟,是他“执政”的工具吧。
他教历史。破天荒,那时的小学里开设历史。当校长的一般都带历史、生物这种副课。他的斜眼,使上课的每一个孩子都觉得他在关注你。他写一手极漂亮的粉笔字,在我看来至今无与伦比。他写字时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比现在什么榜单上的嘻涮涮来巡山一类的歌还欢快明晰;他粉笔灰扬起的香气,蝴蝶般朝我们飞来,比面粉糖块还勾魂还好吃。一次他讲中国古代史,在黑板上板书“东汉的政治和经济”,写得极工细,极潇洒,极美丽,从此我在土旯旮里在毛边纸上在心里默练,都习惯写“东汉的政治和经济”一行字。我由此偏好文学、文艺、历史、地理、人物、哲学、美学、新闻、书法,与这里起头不无关系。我还固执地认为,能写一手漂亮字迹的人,其学问肯定不会错。我的观察屡试不爽。
我不知道魏老师,他的学问来自哪里,但我知道他是东土屋人。东土屋是本村东面山岭上极小山村,大概除了几间土屋就是满山顽石。大人们经常带我们去为生产队砸石子——歪着肩膀咧着嘴把石头从山上各处用择筐挎来,然后用锤子砸碎,砸成葡萄大小的石子。讲究一些的用种铁皮环框住石头砸,不至于乱蹦伤人;不讲究的家庭条件更差的就裸砸,生砸,硬砸,结果往往就砸破了手,蹦伤了眼。我砸时候想,魏老师的斜眼,是不是砸石子蹦的呢?
一次上山砸石子,不光有大人跟着,居然派了老师带队,而且带队的居然是魏老师,魏校长。我们都砸得很起劲。我和魏老师的儿子,魏东,他最近刚从址坊小学转来,我们同班,居然合作砸了五十斤——四十斤是两个八岁孩子的任务量,超额完成了十斤!
但一会儿我们发现魏老师不见了。问大人,大人讲,他是抽空回去跟老婆担水浇地去了。东土屋历来天旱,少收。一会儿他回来,一身破黄褂子湿漉漉的,我们的小脸也汗得湿漉漉的,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青青的鸡蛋大小的洋柿子,一人一个分给他的儿子和我们,那个砸破手指的经常唏溜鼻子的笨蛋张春,居然边哭边得到两颗。洋柿子,即西红柿,酸得我们直淌泪。
我想,魏老师也是有家有老婆的啊!他也是疼我们的啊!
魏老师总穿一件黄褂,疑似于军装。我疑心他当过兵,如此,他的斜眼是枪炮伤过的也不一定。但看他的素朴敦厚,不是行武的样子。所以我断定,他非军人出身,黄褂子也是挤出钱来割舍的校长的行头,或者是穷亲戚接济给的。终究不知。
谁知道呢?
忽一日,大约是在冬天,他正在讲列宁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我发现他的黄褂已经变得十分破旧,油渍麻花,内里套了一件花棉袄,肥露了一大截出来,也是油渍麻花,像张春的鼻涕一样肮脏,颇多喂猪捣狗的痕迹。花棉袄肯定是师娘的。我又想,原来老师还敢穿师娘的花棉袄啊!
但老师毕竟是老师,校长毕竟是校长。忽一日,下午放学黄昏,我饿着肚子忙忙要去帮父母拧捣罐(即辘轳)浇树,突然闻到魏老师宿舍里传来一阵香气。好尖冷丰沛的香气!魏老师和魏东爷俩正在吃熬白菜!大部分人连咸菜疙瘩都吃不上,他们却躲在屋里吃熬白菜!我正馋得喉结翻滚,挪不开脚步,魏老师朝我招手:“进来,进来!”
“进来呀!”他的斜眼更斜,手已晃动成敲钟的铁锨了。
他从布包里抽出一张煎饼,煎饼是纯棒子的,黄黄的;又用筷子卷上一绺白菜,白菜是放油熬的,雪白的。还用筷子再夹一口,喂我:“张嘴,啊!”又摸着我的头顶:“好孩子,学习好,字写得好,有出息!”
我吃得喉结翻滚,热泪盈眶。我想,原来魏老师是喜欢我的啊!
事隔四十年,我和魏老师再也没有见面,再也没有联系。我想那时的魏老师,或许已经不在了。实则一般的小学老师,能保持联系的微乎其微。他们,大多封存在我们的少年萌时代,或被弃于需要谢师宴明了的师生关系的物俗里。
忽一日,其间的三十年左右,魏东,他的儿子,我的同班同学,来家里找我,他在泰安一家破产的工厂上工,他小时光洁的,容易出汗的奔儿头,此刻却显得狭窄和黯然。他一腚坐下,说:“我爸让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找你。我媳妇跟人跑了!”
我想魏老师,他一直是记得我,寄希望于我的呀!
可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帮上忙?今天,连马蓉劈腿宝宝离婚,我都管不了,我本事不济呀,我能力有限呀。我怎么能帮上忙?
此后,魏东也消失不见。
呜呜,我辜负了我的魏老师。
我的老师,那个在小学教我东汉的政治和经济,教我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掘墓人的人,喂我一口大白菜的人,也许正用他的斜眼,在某一个空间注视着我。
我得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啊。
我得对得起我的老师——魏斜眼,那一瞥,那一瞬。
新闻推荐
本报8月11日讯(记者 毕凤玲)10日下午,全市全民科学素质行动推进会议召开。市委常委、秘书长宋洪银出席会议并讲话。 宋洪银对泰安市“十二五”期间全民科学素质工作取得的成绩给予...
泰安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泰安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