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那一年，身为班主任的父亲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师生改河的劳动中身先士卒，由于工作强度过大、时间过长，右眼突发视网膜脱落。后手术失败，右眼失明，左眼视力也骤然下降。那一年，父亲三十九岁，我四岁。记忆中刚刚做完手术的父亲，眼睛缠满绷带，经常疼，不敢见光，出租屋家里的窗帘，天天都是拉着的。父亲的儿女越来越大，而父亲的世界却越来越小。从还能从事图书管理的工作，到只有微弱的光感，到完全的失明，到终日坐在家里从收音机里听世事的风云变幻，听日子的斗转星移。

五彩斑斓的世界就这样慢慢离父亲远去。爱运动的父亲再也不能在他喜爱的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再也不能在他眷恋的乒乓球台上与对手决个高低；爱下棋的父亲再也不能在楚地汉域与对手厮杀到昏天暗地；做梦都想回陕南老家的父亲再也不能像其他外地的教师调回老家。他只能困在家里，天天按时收听国内外新闻，听篮球或乒乓球等体育节目的最新报道、听小说、听秦腔戏、听养生节目，然后再津津乐道讲给母亲和我们。他身残而不颓废，忠厚而不愚钝，聪明而不算计，清贫而不自卑。

我的童年是丰富的，因为天天有父亲的陪伴。父亲虽然视力微弱，但是我是父亲的眼。我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父亲从事图书管理工作，或把各班的书费写在跟报纸一样大的白纸上，或归纳图书、教参，或计算书费。我给父亲读《老年报》和《法制周报》上的趣闻轶事，和父亲一起品味故事的曲折、幽默；我给父亲代笔书信，替父亲传达他对亲人和朋友的思念；我拉着父亲的手，一块去学校，一块回家。途中父亲或教我毛泽东的诗词，或讲运动的好处、篮球和乒乓球的奥妙，或讲下象棋的乐趣，或讲他在天南海北、骄傲的学生的过去……我在父亲的陪伴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慢慢长大，度过了童年、小学、中学，爱上了诗词，爱上了看书，爱上了和父亲下象棋，爱上了和父亲谈天说地……

我和父亲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自娱自乐，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下象棋。我先摆好棋，走一步，用父亲教我的术语———马五进六或卒七平六给父亲解释一步，记性超好的父亲每次总能记住他的车、马、炮的准确位置，然后把我将死。每次在我必输无疑的情况下，父亲又和我换位，最神奇的是，我每次总能把父亲已稳赢的棋又走输，而父亲又能把我已成败局的棋又走活。如此反复，我乐此不疲，经常缠着父亲下棋，我的棋艺也大增。父亲用这一种独特的方式陪伴我度过童年和中学时代。

我替父亲体味着国球神奇的魅力。我问父亲怎样才能上乒乓球台打球，父亲说必须能一口气在墙上打100下。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天天和墙对打，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在边上给我计数，等我打到100下了，果然球感好了，上台打球就自如多了，准确度高了，球技也慢慢长进了。记忆中的中学时代，我经常和小伙伴在学校操场上打乒乓球，回家后又津津乐道把我的胜败战绩讲给父亲听，父亲永远都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在父亲间接的影响下，一生恋上了乒乓球这项运动。

我继续着父亲未竟的教育事业。父亲常常对我说：“你们现在的课时量太轻了，一个人就带一门课，不像我们那时候，随时可能带其他科目。”父亲最骄傲的是他一生中教过数学，教过体育、美术，甚至教过音乐。为了教好音乐，他自学了简谱、二胡。音乐陪伴着父亲度过了他的晚年，甚至在他卧床不起的时候，仍会时不时地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父亲常常教育我说，千难万难，工作为先；教育学生，说服为主。父亲这些朴素的话语，影响着我的工作态度，影响着我的职业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父亲，我是你的眼。替你领略世界的变化，看世间繁华、沧海桑田；父亲，我是你的眼，替你遨游在茫茫书海，品味文字的魅力无限……

父亲，他虽然没有渊博的学识，没有给我显贵的出身，但是父亲身残志坚，在逆境中不屈地生存、抗争，陪伴着母亲养育大了我们姊妹五人。父亲八十岁时去世，也完成了他“不多活，活上八十岁就可以了”的心愿。父亲是伟大的，他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无数次说服出身不好、几度想轻生的母亲“朝前看，为了孩子，一切会好的”。父亲是骄傲的，他与逆境抗争的顽强意志默默影响着他的儿女，他教给了我们淡定、不屈、自信、坚强的品质。

父亲，你一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我一直以为是我替父亲看我能看见的，讲我所看见的，我是父亲的拐杖，我是父亲的眼睛，我在尽己之力帮助着父亲。但是，蓦然回首，却是父亲用他的人生阅历默默影响着他的后辈、教育我要艰苦朴素、勤俭持家、节约粮食、尊老爱幼、心怀感恩……父亲，你眼盲心明，以身作则，一直在用心指引着我前进的路。

父亲，你是我人生的启明灯，你是我人生的导师。父亲，你是我的眼。

（作者系宜君县高级中学教师 李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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