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唐玉霞﹙作家，现居芜湖﹚

电影版的《七月与安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妮宝贝的作品，但比起前段时间的几部青春片显然有云泥之别。安妮宝贝的青春故事显然不会那么伧俗。

现在回想当年读安妮宝贝的时期，真是一段乱花迷眼的记忆。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席卷所有人的眼球，它刚刚崭露头角，纸质读物还有高人一等的优渥感。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仿若一夜之间纷纷崭露头角，棉棉、周洁茹、魏微……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力道之猛击打得读者连连后退。安妮宝贝和她们不一样，安妮宝贝是呛人的荷尔蒙里的一股清流。她的文字辨识度很高，冷癖的词，古怪的搭配，以及文字诗意、清冷，情感的流离、自我，以及组版的大片空白，过于浓艳的妆容和过于浓烈的情欲既拿不上桌面，又是令人尴尬的，所以穿着白棉布裙子、光脚套球鞋的女孩子虽然文艺，却令人印象深刻。《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彼岸花》，从网络写作开始的安妮宝贝很快成名。这个时期的文字，多是青春流动的感性。颠沛流离的人生本该是客观所迫，在安妮宝贝这里却是被内心深处的力量所驱使的主观选择，万人如海中孑然一身的喧嚣和孤独，她和她笔下的女子几乎贪嗜这种感觉。漂泊的命运，不肯停驻的心；孤独的伤口，不断撕裂，不断愈合；纯粹的忧伤、颓废，没来由的厌世；随便的做爱，仓促的离弃，自恋与自怜……近乎残忍，近乎自虐地释放。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内心火热手脚冰凉，可是这就是青春啊。假如涤除了安妮宝贝早期文字中情感的造作和表达方式的矫情，这也是真实的青春的激流，甚至矫情和造作，也是青春的一种方式。

安妮宝贝以内敛的文字张扬着爆裂的青春情感，可是看上去一切多么平静，多么不动声色，她的内心却在波涛汹涌。像新陈代谢过快的人，外表纤瘦、敏感，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样单薄的身体里，能够高浓度地燃烧。

近乎二十年的写作，安妮宝贝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这一点从她作品的销售量，数届入围中国作家富豪榜，还有庞大的读者群可以佐证。任何成功都是毁誉参半的。安妮宝贝作品最为争议的是脱离现实，只是我们所一直强调的现实是什么？是大众的现实，还是大众之中某个个体的现实？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无论是喜欢绣花亚麻裙子，和人间烟火总是隔了一层的安妮宝贝，还是与生活紧密接触，直击现实深刻、理性的作家，局限是每个为文者人心灵的深度和眼界的广度所决定，也是每个为文者贴上个性标签的根据所在，更是每个为文者成长的空间。一个没有局限的作家是不存在的，一个有局限的作家也是不可怕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否在成长。

时间和作品证明，一个有所追求的作家一定会成长。《素年锦时》之后的安妮宝贝，笔底渐渐不同，到《春宴》《眠空》，再到写出《得未曾有》改名叫庆山的这个女子，已经走出了青春岁月的顾影自怜与自暴自弃，日渐平和清静。那些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在岁月里渐渐融化。虽然她还是和生活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许是比青春时期更为辽远的距离。不变的是安妮宝贝也好，庆山也好，她关注的还是内心，单纯的剥离了外面世界的内心。人不能总是写自己，但是人最终写的还是自己。

我以为文字最重要的是是否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无论是关注自我的私人写作还是将视线投向外面的公共写作都是有感而发，如果有人被感动，那么就有意义。即使它不是厚重的壁毯，不是柔滑的丝绸，你也得承认，绣花的亚麻布也好，白棉布也好，它们是美好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这样一个粗糙的中年女子，在庸常岁月里砥砺行走，从来不曾任性而为，从来不曾释放过内心的魔鬼，从来不曾酩酊一醉，会被安妮宝贝的某个句子感动，心钝钝地痛，是不是该觉得羞耻？不是因为还残存的软弱，而是迟迟不肯释怀的记忆。当时间平息了心中的汹涌，愈合了斑驳的创口，留下在暗夜中明亮的疤痕，让我们会记起，青春的疼痛，隐隐的快感。看着当年决绝的安妮宝贝，成了今天清淡的庆山，就像看着一个喜欢的演员由青春终于沧桑，从她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是自己被时间与经历洗濯过的洁白与黯然。一匹板正的戳手的老布，在无数次的清洗中终于柔软下来。它一定很疼吧？安妮宝贝不厌其烦地叙述着她们的也是我们的疼痛。

安妮宝贝很讨厌读者将作家的人生与她笔下的人生做一种重叠的猜想。见过她的人说她是个闷闷的女子，话不多，不明亮。我还记得看过一张她拍的照片，她的孩子在门边的侧影，也许是她的孩子，有花有草，视觉上是个阴天，也不够明亮，这是很典型的安妮宝贝的风格，我还是能够感受到拍这张照片的女子目光中的柔情。安妮宝贝不是七月，不是安生，不是她笔下的女孩子，但是那些女孩子一定会和安妮宝贝一样成长并且柔软起来。

魏微、卫慧、棉棉等等，如同大浪淘沙，在我的记忆里披沙沥金后剩下了这些名字，有的好像已经很久不曾看真正的文字了。不过安妮宝贝一直在写，不疾不缓，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行，并不介意周遭的喧嚣。大概也只有倔强地关注自我的人才会这样以一念之执坚持。这样的人，是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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