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云逼秦岭酝酿雨,竹扫轩窗议论风”。在秦岭北麓的大峪和库峪之间,有个叫魏家岭的小山梁,居住着百余户的人家。去年西安大热的时候,朋友武强开车拉我入秦岭避暑,路过魏家岭,直觉这里的风水不错,就和执掌村政的村长商讨,把他新建的宅基租下来,办了个农家书屋,同时还挂了“吴克敬工作室”和“吴木匠作坊”的牌子。吴克敬就是吴木匠,吴木匠亦即是吴克敬。我初来这里,眼看对面的山色,回听身后的竹喧,没怎么多想,就为我此后将要写作加木作的地方,拟写了这样一副对联,默写出来,刻成板子,挂在了门两侧。
从乡村进入城市,吃了多年城市的市场饭,喝了多年城市自来水的我,年过花甲,又回到乡村来,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体会到了风的吹拂,如我对联里写到的竹风一般,既是自然的,也是精神的。自然的风,是由空气流动而引起,是太阳辐射热的产物。那么精神的风呢?一定比自然的风要丰富得多,广阔得多,士风、乾风、宗风、乡风等等“风”在后的说教,汗牛充栋;再是“风”在前的风气、风尚、风俗、风情等等,更是多如星辰,无法计数了。
我要讨论的“家风”自然也在其中。
那么何为“家风”?有人说,“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家里的故事,一段家庭的记忆,都是自己家家风的呈现”。有人说,“家风就是家中代代相传的精神风貌”。有人说,“家风是包罗文化密码的家族文本,是建立在中华文化之根上的集体认同,是每个个体成长的精神足印”。关于“家风”的说法,我在百度搜索里发现还有很多,所以列举出这三个人的说法,是因为我认同他们,以为他们说对了。
村邻家的一个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村邻兄弟姐妹五人,父亲去世早,是母亲守寡把他们拉扯大。男孩儿娶了妻,女孩儿嫁了人。母亲完成了她的使命,也老了,老得做不了活。用母亲自己的话说,“都是我年轻时活累遭的罪,到老了都来了,腿痛胳膊痛,脑瓜子也痛,我成了娃娃们的累赘,成了娃娃们的祸害。”病痛爬在炕上的老母亲,轮换着由儿女们养,大儿子一个月,二儿子一个月,三儿子一个月。乡村里的习俗,嫁出门的女儿可以不尽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也不能一点孝都不尽呀,所以,大女儿过些日子,把母亲接到她家里养些日子,二女儿也把母亲接到她家里养些日子……一年两年的轮换下来,出问题了。大儿子养了母亲一个月,到二儿子接的时候,二儿子没有来,好容易找了来,接回去养够一个月,到三儿子要养的时候,三儿子不见了踪影。好在还有大女儿、二女儿,捎话接了去,两边养了一段时间,姐妹俩把母亲用架子车拉回到村子里来,给大哥家送。大哥没说什么,大嫂挡在大门口,给两个嫁出门的妹子说:“老三还没养,你俩把娘送老三那边去吧。”
姐妹俩拉着老娘去找老三,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老三家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仔细看,锁上的时间不会久。姐妹俩就等在大门外,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回老三。姐妹俩没办法,加之等人等得时间久,口渴肚子饿,就又拉起老娘往老大家里去。老大家的大门上,也挂上了一把大铁锁。
老娘闭着眼睛,不说话。
姐妹俩连吃两家闭门羹,心急火燎地再去老二家的门上。老二家的大门倒是没挂大铁锁,姐妹俩推门,轻推不开,重推不开,这就敲上了,先轻敲,后重敲,轻敲没人开,重敲还是没人开。姐妹俩泄气了,落泪了,看着闭眼不说话的老娘,姐姐说:“我哥他们是娘养的吗?”妹妹说:“是娘养的,咋能这样呢?”
村里人端来了热汤热菜,让他们母女吃用,唉声叹气,却没人说啥。姐妹俩陪着老娘,就在老二家的门楼下,坐等了一个晚上。来日早晨,为娘的说话了。老娘说:“你俩都回去吧。我看他们还能饿死我不成。”姐妹俩听从了老娘,抹着眼泪,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地走了。三日过去,姐妹俩想来娘家看看情况,但还没动身,就等来了报丧的人,娘死了。
娘是怎么死的呢?姐妹俩哭喊着到了娘家,听人说三天三夜,病弱的老娘,这一黑爬到大儿子家的门楼下熬一夜,下一黑再到二儿子门楼下熬一夜,又一黑又去三儿子的门楼下熬一夜,到死的时候,没有爬在哪个儿子的门楼下,而是自己挣扎到大街上,死在街头上了。
老娘死得恓惶,死后却埋得红火。
三个儿子出钱,吹手班子、戏班子的请到门上来,杀猪宰羊的待承街坊邻里和亲朋,把母亲热热闹闹地送进坟地。这是我们周原人的风俗,谁都要走这一步。他们兄弟姐妹葬埋了老娘,三年过去,到了母亲忌日,是还要再杀猪宰羊的,再把街坊邻里和亲朋们请来,叫上吹手班子、戏班子,吹吹打打热闹上一天,喝五吆六地吃喝上一天,到坟里去,架起纸火,把兄弟姐妹们穿了三年的孝衣卸下来,投进纸火里烧掉,兄弟姐妹们就算是尽了孝,就算把丧母的一场悲情事扔过了头。可是,三年的孝衣,要卸来是不由兄弟姐妹自己的。这是千百年来遵守的一条乡村礼俗,兄弟姐妹身上的孝,是要他们娘舅家的长辈来给他们卸的,是孝帽了脱孝帽,是孝鞋了脱孝鞋,是孝服了,一颗纽扣一颗纽扣的,要娘舅家的长辈给他们解开来,脱下来,烧了去。
然而没有,娘舅家的人,老的小的,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场事似的,没有给他们兄弟姐妹卸孝,齐刷刷地跪在他们家老姐姐的坟前,扯了一声长哭,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就从坟地里走开了。
娘舅家没给他们兄弟姐妹卸孝。
没有卸孝是一种态度,向世人表明,他们兄弟姐妹都是不孝之辈。
不孝的罪名压在他们兄弟姐妹的头上,几十年过去,都没脸抬起来。前些日子,村里有人进城来办事,找了我,给我又说了这件事。来人说了,当年的事情重复到他们自己身上了,他家老大,也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子,他像他老娘一样,现在又轮在几个儿子的家里来养了,在几个交接的晚上,还像他老娘一样,就在被交接儿子的门楼子下过夜了。
我听得心酸,说:他们家的家风如此,怪不得他人。
来人与我感同身受,说:这种不好的家风,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来人的慨叹,正是我的慨叹。社会发展到今天,家风问题不是弱化了,而是在强化,好像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儿女不孝,老人受虐的事情。各地法院,因此还把官司打到了电视上,为的是教育人、规范人,要尽好自己为人子女的义务,却似乎收效并不怎么明显。
许多年了,我萦绕于胸的这个问题,总是让我想起我们各自家族的祖坟,还有我们各自家族的宗祠。
现在的社会,我们谁家还有自己的祖坟呢?谁家还有自己的宗祠呢?我能知道的是,孔子孔圣人的祖坟和宗祠还在,孟子孟亚圣家的祖坟和祠堂还在,此外,还有一些特殊人家的祖坟和祠堂也在,除此而外,一切庸常人家的祖坟和宗祠都不在了。
我要说,我们的祖坟,可是安顿我们灵魂的地方呢!还有,我们的宗祠,可是安置我们精神的地方呢!
人啊,魂不附体,失魂落魄,才可能失去人的本性;人啊,精气不在,神气散失,才可能失去人所应有的面目。
良好的家风,正是人的灵魂和精神的凝聚,并如风一样,给人以滋养,给人以确立。
我是一个木匠,就在距离我的“吴木匠作坊”不远处,曾有一位盲人木匠,他叫魏旦旦。1994年春,我从《咸阳日报》调进《西安日报》,在来西安上班的59路公交车上,耳闻了盲人木匠魏旦旦的故事。
因为我曾经的木作经历,耳闻魏旦旦的故事,就特别惊奇。我能想像,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杰出的音乐家,譬如创作了《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我能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譬如创作了荷马史诗的荷马;我能想像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博识严谨的史学家,譬如坚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陈寅格……我能想像出一个盲人可以成就自己辉煌的种种可能,唯独不敢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受人尊重的木匠。
木匠行里,一根墨线是准绳。
盲人看不见那一根墨线,他怎么走锯?他怎么凿卯?他怎么接榫?还有扯钻钻眼,平缝合板等等木匠要做的工序技能,那一样没双好的眼睛做得了?可是,言传的人说得言之凿凿,不由我不信。我向言传的人问了魏旦旦的地址,到《西安日报》上班的头一天,就骑了一辆自行车,去了长安县的魏旦旦家,和他交流了一个上午。
魏旦旦先天只是一只盲眼,好的那只眼睛,因为一个意外,亦不幸的致盲了。致盲了他眼睛的人是个木匠,他主动承担起了魏旦旦的养育之责,并在长期的养育过程中,使悟性很高的魏旦旦,自己盲着双眼,创制了许多盲人能够使用的角尺、刻线及一切要用的专用工具,成为了一个受人敬重、被人信任的好木匠。
魏旦旦在我搭手给他拉锯时,敏感的意识我有木作经历,所以他给我说起他来,没了一点障碍。他说了,他有一段时间,特别仇恨致盲了他眼睛的义父。是哩,因为自觉承担了魏旦旦养育之责的老木匠,后来在魏旦旦的强烈请求下,拜为了义父。魏旦旦说,义父不容易哩,他不放弃自己的责任,教会了我的,不只是木匠手艺,他还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使我知道,“人活一口气,也活一口饭。”他把我眼睛致盲了,又让我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还能恨他吗?
义父是我的恩人哩!
知恩报本,在魏旦旦这里得到了最真切的体现。他娶了妻,生了子,两子一女,日子过得温馨而又安逸。义父病了,是他端屎接尿的侍候义父;义父去世了,是他穿白戴孝给义父送的终。我把我采访的魏旦旦,写了个通讯,不到一千字,突出了“人活一口气(精神的问题),人活一口饭(物质的问题)”,还突出了恩仇转换的民间情怀,刊发出来,当年不仅获得了省、市新闻奖,上报到全国,还评上了全国新闻奖。
我到魏家岭自己租用的“吴木匠作坊”里来,向村里人打听魏旦旦,大家都说知道,而且又都感慨魏旦旦眼睛盲了,心不盲。他现在老了,做不动木匠活儿,跟他儿子女儿进城享福去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西安工作,一个还出了国,在外国挣他们的洋钱哩。他的女儿也出息,是一个大学的教授。
听着魏家岭乡党对魏旦旦的叹羡,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他家家风好啊!
乡党们全都同意我的看法,一哇声附和我,说:“对着哩,好家风才能育出好儿女。
我在前文说了,家教是一种内修,家道是一种外修,那么家风呢?应该就是内外兼修了。
好的家教,好的家道,好的家风,可都是自觉修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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