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观影记 □韦昕

谈起自己看电影的事情，要从上个世纪的抗日战争初期说起。那时我开始上小学，有天晚上我来到位于竹笆市街的阿房宫电影院门口，等待一个大同学带我去看苏联电影《克隆斯达海军》。阿房宫电影院门口灯光灿烂，人行道和马路上站满了等待下一场进去观影的人群。在当时夜生活稀缺的古城，这种场面可以说是盛况空前。

古城西安的电影放映行业，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发展起来的。当时有位于南院门马坊门的民光、竹笆市的阿房宫、钟楼西北角路西的明星、大差市珍珠泉浴池旁的新民，还有东大街西北影城原址上的西北等影院。那时看电影对人们来说是奢侈的事情，多少次我路过电影院门前，心里都盼望着何时才能去看电影啊！

我这个渴望终于变成现实，家里有亲戚去阿房宫电影院工作了，我第一次在这里看了苏联电影《克隆斯达海军》。此后，我这个学生进出阿房宫电影院无人阻挡。我可以无票观影，有空椅时坐在前排，客满时在过道里站着看。

阿房宫电影院临街门庭不宽，安装着铁栅栏门，一面墙壁上悬挂着下期上映的影片图片。走进去迎面是两条龙柱支撑的亭子，檐角挑起，古色古香。左右两道进场门，黑布低垂，旁边站立着检票的“茶房”。进场后便是一个可容五六百人的剧场，一律翻板座椅，还有楼座。正面是悬挂着绛红色丝绒幕布的舞台，内藏一块巨大银幕。因为要在大白天放映，有着木窗板的窗子砌在很高处。几个太平门垂着门帘，上有红灯闪烁。这种放映厅格局确实比一般地方剧社的庙宇戏楼或在露天舞台要高级多了。放映机房和院方商务场所在二楼，另有小楼梯上去，比较隐蔽安全。我现在还不时惊讶，自己连舞台银幕背后都钻进去过，可见我对阿房宫电影院的熟悉程度。

抗日战争中后期，古城西安只剩下两家影院：民光和阿房宫。马坊门的民光专映国产片，阿房宫因国内外形势变化，已不再放映苏联影片，而以放映美国和国产影片为主。美国好莱坞号称有八大影片公司，都向中国发行影片，特别是靠前几家，在西安驻有发行代表，引进放映的多是大片、名片。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起看过《魂断蓝桥》，改编自《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卓别林的《大独裁者》、《淘金记》，华特·迪士尼的名作《白雪公主》、《小鹿班比》等。好莱坞还及时生产供应多部战争片，首次从太平洋海域起飞轰炸日本本土的电影《轰炸东京》上映时，饱受日机轰炸之苦的古城西安老百姓真是解气啊！《瓜岛日记》表现在太平洋瓜达康纳尔登陆作战的美军普通士兵的英勇献身精神，那翻滚在海滩上的钢盔里爱人照片的镜头和日记残本令人久久不能忘记。抗战胜利后，阿房宫和明星两家影院同时上映彩色神话故事片《月宫宝盒》（《巴格达窃贼》），这可令古城观众大开眼界，鲜艳的色彩、浪漫的故事、神奇的变幻镜头，把阿拉伯神话故事元素神奇飞毯、瓶中巨人、多臂神像、巫术变幻和王子公主恋情都运用起来，极为神奇灿烂，令人目眩神迷。这部影片在两家影院连续放映了一个月，轰动一时。另一部影片《出水芙蓉》把优美的水中舞蹈和幽默的人物故事结合起来，用炫目的色彩和巨大歌舞场面加以呈现，给人以美的享受，该片也在阿房宫、明星两家影院连续上映多日。阿房宫还放映过上海出品的国产电影，如周璇主演的《西厢记》、《红楼梦》久映不衰，国产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上映时影院连续客满，座无虚席。抗战胜利后，上海影片生产得以恢复，进步影人拍摄的进步影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松花江上》、《万家灯火》、《夜店》，甚至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不了情》都陆续在阿房宫、明星上映，都曾轰动一时。

可能有人要问，当年那么多美国电影上映，电影拷贝上并没有加印中文字幕的措施，古城的观众能听得懂看得明白吗？其实阿房宫电影院另有一法，就是配备有中文幻灯字幕。每当新片上映前，先请熟谙英语的人审看，把片名、主演、故事情节分段叙述写在玻璃板上，在舞台银幕一侧悬挂一长条幕布，一边放映影片，一边映出中文解说字幕。虽不能每段译出对白，但观众还是能够看懂故事情节的。我曾多次去放映机房观看，那放映台上两架德国进口的“蔡氏·亦康”放映机转动着，灯箱里炭精棒通电后燃烧发出炽烈白光，照射到快速移动的胶片上，通过透镜把光束放大照射到窗孔对面雪白的大银幕上，随即音箱里传来影片里的乐声、对白声。另一旁有专人管控字幕机，随着影片的放映，不断把字幕投射到幕布上去。这种场景令我入迷，放映师傅好客，不以为累，反而多次笑呵呵地让我尽情观看。

在阿房宫我还遇到另外一些重大事情。一次是1945年八月中旬一天夜里，天刚黑，我走进影院，人已坐满，银幕上开始放广告字幕，忽然一幅字幕出现，仅有几个大字“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片刻之间人们似乎还愣了一下，随即掌声爆响，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整个放映场几乎容纳不了这种欢喜和振奋，八年的民族苦难过去了，中国终于胜利了!那天晚上演的什么电影已经记不起，但我站在过道仿佛落进欢呼的海潮里的感觉几十年后还没有消失。

阿房宫电影院还遭遇过一次劫难。某一天夜场电影，由于未允许国民党宪警人员无票进入，散场后，他们忽然群起而至，冲进剧场，砸破座椅，打碎灯具，又冲上舞台，撕毁幕布，幸好他们没有注意到通向放映机房的楼梯，放映设备幸得保全。这场打砸使阿房宫损失巨大，停业一个多月，方得以修复，继续营业。

抗日战争开始不久，国民党当局便公开禁放苏联电影，直到解放战争即将胜利的某一个夜晚，我才又在阿房宫电影院看了一次。电影名字不记得了，影片开始，某个国家的广场上旗帜飞扬，歌声震天，显然是外国的青年排着整齐队伍，大步甩臂前进。银幕上还多次出现某个国家领导人在检阅台上挥手、微笑的形象身影，我大吃一惊，这不正是前几年宣传的四大国领导人之一的斯大林吗？对，就是他。这是斯大林在苏联某次体育盛会上检阅各代表队的彩色纪录片，青春健美的身躯，群体活动的力度，无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部电影与美国好莱坞和上海国产片不一样，仿佛是从一个密闭的房间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新中国成立后，我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去阿房宫看免票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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