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古井

■庞惊涛

1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挑着木桶去古井汲水的样子吗，我的发小们！

楠竹或者斑竹制成的简陋汲水竿子就安静地躺在古井旁。木桶进水前，你们也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如镜的水面上的样子。这天赐的水井镜面用来端正仪容恰是再好不过。

力小的半桶出水，力大的满桶而出，双手牵引竹竿的快慢当然也考验一个人的腕力。据说早些年的相亲，女子和亲属判断男子教养和能力的方法之一就是提桶打水，考评的标准细到水井边的站姿雅俗、木桶入水的准确与偏差、出水的快慢、还有撒漏的多寡。站姿的不雅寓意男人修养不够，而在井栏边横跨水井，一向被认为是一种禁忌，一旦出现则可判断男人家教的缺失。

相比后面三个标准，很显然第一个标准最受重视，这当然是数百年风教影响所致。就我们幼稚的观察，似乎很难遇到一个在古井边举止不雅的人。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也是因为被认定精神有问题而获得谅解。

木桶上肩，走过那段青石板路，也是我们最深刻的记忆。作为后来人的好处在于，我们可以安然享受祖先创造的这一切，而不必知道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字。庞姓和王姓两大家族在这里世代相守，焉能不出一代人才，成为相术、风水、建筑、文化等综合运用的老师？古井的选址、挖土、构造，包括石料的开科、运输，这些无一不需要科学的工匠提供支持。即便没有碑记，没有留下来的文字，他们的名字也刻进后辈的骨血里，所以，为这一眼古井修筑并维护一段青石板路，成为理所应当。所以，少年的我们，尽可以挑着水，摇曳多姿地走上这条路。

不知道你们是否回转身看过青石板洒下的点滴井水，那也是先辈营造古井、铺设青石板路流下的汗水。一条线，丝丝缕缕，断断续续，是我们明明灭灭的代际接力：爷爷的肩头，父亲的肩头，我们的肩头。

2

记忆里，我们应该经历过至少一次严重干旱和一次大的洪涝灾害。

大旱袭来，沉默的古井开始说话。像衰老的祖母，总能在饥荒之年递过来一块方糖，她说的话是笃定的平静和安持，是处变不惊的从容。岁月历练的智慧，不仅仅见出了远见，更显示了通经舒脉的能力。于是一干旱，便见出了先祖选址的水平。

古井像祖母，总是把自己蓄积的方糖，匀成了平均的多少分，保证每一个孩子都能吃到。有时候，她还向邻近村落的人，伸出了爱的双手。络绎而来的临近村民们，或多或少，总是不会空手而归。井栏边的等待，也因此充满了仁义。

想象不出，衰老的祖母，如何能在排队汲水的间隙里，一阵一阵地挤出如奶一般的水来。当河流干涸，雨水停歇，古井通向大地的经络开始活跃。网状的水源丝线一般汇集向古井，虽然绵柔，但好在不绝。没有人知道这些经络究竟有多少条，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这一年的大旱，都没能让古井停止出水。人们对古井的依赖和信任乃至虔诚日益加深，神明的传说渐渐蜕化成亲情般的厮守。一方水土养育的这一方人明白，比起河流来，古井更能证明水的力量和水的功德。

洪涝对井水的冲击反而形成了一种成全。1980年夏天的那一场洪水你们还记得吗？洪水漫过龙滩河，漫过当门坝，漫到离河最近的彬哥家屋檐下。古井安然无恙，洪水带来的渣滓，浮起来的顺水走了，沉下的永沉井底，一次集体的疏淘如同一次神圣的仪式，井底和井沿站满了壮劳力，妇女则搭伴为他们准备上好的饮食，孩子也不免跟着凑热闹，其实也是满足一下馋嘴。

疏淘过的古井，很快有了自我修复的能力，更有净化的力量。当第一家的木桶入井取水时，井水重新恢复了清亮。大自然的争斗到了这里，学会了妥协，更学会了成全，它们明白，所有的放肆，一旦和繁衍生息遭遇，就失去了道义的依凭而不得不土崩瓦解。

此时的古井，从慈祥的祖母，变成了威严有力的祖父，它维持着生存的基本纲纪和自然宗法。

不知道你们那一年挑回那两桶井水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反正我是毫不犹豫地舀了一瓢喝下，因为我知道在当时，没有比这一眼井水更可信赖的饮水之源了。

3

我们都知道，死亡是件无可避免的事。

第一次直面死亡，不是我的至亲，而是宏波的爷爷。据说棺材盖上之前，他被亲人温柔地洁面整容。盆子里的水，一定是古井水无疑。

宏波爷爷喝了一辈子古井水，临走，他被井水洁面，死亡如此神圣庄严，他一定不会感到害怕。井水的气息里，传递了他一生的记忆，顽强而深刻，孟婆汤奈何不了，于是他能够带着这一生的记忆，活在另外一个时空里。

那个时空里，不知道有没有这一眼古井在？

他一定有意识地对古井说了声谢谢，虽然没有人能够听见。

但古井听见了，它悲伤却说不出话。从宏波爷爷这里往前推，古井目送了多少人上到了坟地山啊，古井没什么好奉赠，为他们温柔拂面，是它最后的眷顾。

宏波爷爷之后，然后是修哥的父亲、敏爷的父亲……还有让我们心痛的梅。她新嫁未久，青春正好。谁都记得她温柔的个性和慢声说话的样子，以及她像鸡妈妈一样照顾小朋友的温柔神情。

她偶尔也会去古井挑水，半桶到满桶，一次或者多次，往来的路上，是她最美的时候，也是古井最美的时候。她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当然比我们几个臭小子好看得多，或许还有几只蝴蝶或者蜜蜂跟着她，贪她花袄上靓丽的图案和自然的少女体香。

她的出嫁一定让你们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当然是她很快地与人世告别。我们都没能去送她最后一程。我不知道，她的最后一程，有没有被井水洁面。老家那口古井的镜面前，再也照不出她花一般好看的样子了，古井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叹息，为她的青春早逝，也为它的无能为力。

4

你们一定没有看到那个开来推土机的人，他像那些橘苗一样，是外来者，是和古井的局外人。

他哪里知道古井对于我们的意义。

大地颤动的时候，你们一定在忙着上班，忙着娱乐，或者忙着谈恋爱，忙着生二胎。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城市里的自来水伸手即来，你们没有理由天天想着一个远隔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的那眼老家的水井。

它不是至亲，不是爱人，也不是情人，它顶多只是我们人生的一小部分记忆。

当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这眼最后的古井也就失去了和自来水共存的理由。

最后一滴井水被黄土充实之前，古井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它看见不远处那棵核桃树被斩断，通向自己的最后一块青石板被清走，那上面，留下过无数代人的脚印。

古井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世界。它不明白，那些高寿的老人，为什么都不愿意来送它最后一程；它不明白，“井水不犯河水”的古话为什么没有用，它完全可以和自来水系统在这里共存，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意义。

井眼上面，被奉命栽来了一株橘苗。据说它结出的果实，包蕴着又甜又多的水分，那甜味，超过了井水一万倍。

5

古井的位置，现在被注解为第五垄第五行第8苗，你们回去看的时候，就按这个提示，去想象古井下的万古奔流、人事更替、岁月洪荒。

几年之后，那株橘苗会长成很高的样子吗？会结出很多的果实吗？它的果实会很甜吗？关键是，它们会卖很多钱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少年时的记忆已经快被抹平了，你们回去再看到的新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新房子了。

那些老人死了，古井也死了。

我只知道，当我们死的那一天，再没有古井水，为我们擦净一生的灰尘。

我只知道，在我敲完这篇文章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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