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中见豪放 凄婉中显乐观 刘禹锡两首谪居诗赏析

张会玲

刘禹锡的诗文既有诗人的真挚情愫，又兼哲人的睿智思考，极具雄浑的气象和很强的艺术张力。在刘禹锡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中，就有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涯，在忧患艰苦的谪居岁月里，诗人虽然感到沉重、苦闷，但他屡遭打击而意志不衰，常常表现出高扬开朗的精气神，这不能不令人心生敬佩。现就其中的两首贬谪诗作以下简要分析。

秋 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首诗是刘禹锡被贬朗州时所作。在诗中，诗人一改传统写秋吟秋的悲凉情调，热情赞美了秋天的开阔明丽，反映出诗人积极乐观的情绪和不屈的斗志。

诗的首句，从自古文人逢秋而悲的现象起笔，道出了人们对秋天所惯有的态度，倾诉出悲凉寂寞之感。一个“悲”字，写尽了历来诗人逢秋之心境，为下文推陈出新的观点做了铺垫。按照一般的逻辑思维，承接首句，接下来好像就应该写诗人自己的“悲秋”之情。可是，第二句却一反常态，以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直言不讳地表明了“我”对秋日与众不同的态度——秋天大大胜过春天。“我言”二字直抒胸臆，观点鲜明。“秋日胜春朝”，热情地赞美了秋天。事实上，诗人的观点是有充分依据的，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秋天是多彩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人们悲秋本就带有个人脆弱的情感倾向。因此，春天固然美好，但秋天未必就一定要触发人“月缺花残，黯然泪下”的悲伤心绪。一向乐观积极的诗人就以昂扬向上的心态看待秋天，这是对自古以来那种悲秋论调的有力宣战。第三句，诗人借景抒情，以秋日晴空为背景，用“一鹤”排云直上来托物言志，借洒脱自在、奋力翱翔之鹤寄托诗人希望摆脱羁绊、重获自由的愿望。此句写景开阔明丽，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末句“便引诗情到碧霄”一下子把诗人由排云直上的飞鹤一鸣惊人而引发的轻松、欢喜、浪漫的情意表露无遗。一个“引”字，何其传神，不仅有独树一帜，标新立异的感染力，还表达了诗人鲲鹏展翅的远大志向。

全诗前两句议论，直接表达了诗人“秋日胜春朝”的认知；后两句晴空中排云而上的白鹤形象，更是把诗人的豪迈乐观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这，不能不说是吟秋词的一大跨越。自古及今，几乎所有写秋的文字，都与“愁”的心绪密切相连。而刘禹锡却独出心裁，翻出新意，以生花般妙笔，在“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定势思维下，吟唱出“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开心浪漫和冲天豪情。总之，全诗落笔恢弘，从一幅“秋日晴空”图起笔，既写自古悲秋的定势情感，又不落俗套地点化出与众不同的观点。然后，借一片开阔明朗的意象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应该说，这种大开大合之作就是在整个唐诗里也是为数不多的。

可以说，诗人通过歌颂秋天的壮美，表达了他在政治上受挫却依旧傲然向前，不愿消沉、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格。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首诗，既是一首谪居诗，又是酬和诗中的名篇。是刘禹锡在对历史、人生经过沉痛思考之后的深刻感悟。这种感悟不仅有开阔的视界，而且有一种超越时空的空间感，显示出历史、现实、未来在诗中的完美交融。

当时，刘禹锡因参加顺宗朝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而遭受迫害，被贬于偏远的巴山蜀水之地，而且一去就是二十三年。设身处地地想想，刘禹锡被贬谪的二十三年，是何等煎熬而漫长！何况，相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一生能有几个二十三年可供耽误啊！期间的愤懑、忧郁与委屈，又岂是一首诗能够道清说明的？这就奠定了这首诗在内容上广阔的涵盖面和包容性。

在首联，诗人没有直率地倾诉自己无罪而长期遭贬的强烈不平，而是通过“凄凉地”和“弃置身”这些富有感情色彩的字句的渲染，让人在了解和同情作者长期谪居的痛苦经历中，感觉到诗人抑制已久的愤懑之情。所以，首联就为全文定下了愤激的基调。

颔联借用两个典故暗示诗人被贬时间之长，既表达了诗人对受害战友王叔文等人的深切悼念，又抒发了对岁月流逝，人事变迁的无限感叹。这两个典故一是“闻笛赋”，指曹魏后期向秀的《思旧赋》。向秀与嵇康、吕安是好友，嵇康、吕安被司马氏杀害，向秀经过两人旧居时，听到邻人吹笛子，其声慷慨激昂，向秀感音而叹，写了《思旧赋》来表达对已故友人的怀念。另一个典故是“烂柯人”，说的是晋朝人王质进山砍柴，见二童子对弈，便津津有味地围观至局终，结果，发现手中的“柯”已经腐烂了。王质下山回到村里，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同时代的人都已作古。可见，诗人借“怀旧空吟闻笛赋”这一典故表达了对受害战友王叔文的悼念，借“到乡翻似烂柯人”抒发了诗人对岁月流逝、人事变迁的感叹。从情感上来说，这一联，使愤激之情进一步深化。

颈联是全诗感情升华之处，也是传诵千古的警句。白居易的赠诗中有“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样的诗句，意思是说同辈人都升迁了，只有你在偏僻荒凉的地方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颇为刘禹锡的不公命运而抱不平。刘禹锡却在酬和诗中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诗人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看上去很是惆怅，实则相当达观——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争春，诗人对世事的变迁、仕途的升沉所怀有的豁达襟怀跃然纸上。他想得开、看得淡、放得下，不计得失，宠辱不惊，只以积极向上的态度直面人生的挫折。这一联一改前两联低沉郁结之情，渐次向尾联精神抖擞的自勉自励过渡，读来令人茅塞顿开。

值得强调的是，颈联本是诗人感慨身世之叹，由于它客观上包含了新陈代谢的规律，其意义就不仅局限于诗人的身世之感了。后人常以此说明，没落的事物就让它没落吧，新生的事物必然要发展起来。社会在前进，前景无限美好。这一联，曾被白居易称为“神妙”，更不知引发了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情感共鸣！诗人把自己比作“沉舟”和“病树”，意思是自己虽屡遭贬谪，但新人辈出，却也令人欣慰，这就自然而然流露出诗人豁达的胸襟。

诗的尾联，似乎很平淡，说的是酒席上的事情，其实是点睛之笔。它一洗伤感低沉的情调，尽显慷慨激昂之气概。“长精神”三字，急转直下，表明诗人虽然命运多舛，屡遭贬谪，但并不消极气馁，而是抖擞精神，积极进取，以自勉自励酬和诗友。尾联还顺势点明了酬答的题意，很好地体现了诗人意志不衰，坚韧不拔的气概！

这首诗，在写法上言简意赅却层层深入。感慨而不低沉，惆怅而不颓废，愤激而不浅陋。尤其诗人所表现出的身经危难，百折不回的坚强毅力，给后人以莫大的启迪和鼓舞！

以上两首诗，都是刘禹锡谪居诗中的名篇。其中的“我言秋日胜春朝”和“暂凭杯酒长精神”都是诗人面对挫折时真实情感的自然外露，也是诗人百折不挠的精神体现。因此说，其诗句总能于沉郁中见豪放，于凄婉中显乐观。字里行间无不体现着诗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美好品格——无论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无论经受怎样的人生磨难，积极进取，一往无前的心志永远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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