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绵长的小蒜

睡前读书，读到“苏东坡认为饮食生活中有两件风雅之事，一是金橙煮鲈鱼，一是烧薤捣香齑”，作者幽默地说，烤熟的薤虽然香，但有一股去不掉的大蒜味，苏东坡似乎应该来点口香糖让口气清新一些，不禁莞尔。

此中提到的“薤”（xiè），是多年生草本百合科野生植物。我们家乡俗称“小蒜”“小山蒜”。农历的二三月份是最适宜的食用时间。小山蒜高不到一尺，叶片细长像韭菜，地下长有鳞茎，似大蒜头，吃起来也有蒜的气味。它的干燥鳞茎，就是中药薤白，有通阳散结、行气导滞的功效。

小山蒜，名副其实。一个“山”字，就满是清隽的野味儿了。既跟人为种植的有了区分，又增添了丝丝仙气儿。

小蒜，是我认识的第一种野菜。春天，母亲带我到山里挖山蒜，露出地面的叶子像韭菜，埋在土里的部分像蒜头，基本上是一丛丛、一片片生长。母亲带着我一一指认。

那时候家里生活拮据，母亲好像总是在为吃的、用的忙碌。没有大棚菜的春天，地里的蔬菜青黄不接，长得正茂盛的小蒜便成了“面子咸儿”。把小蒜切碎，用玉米面或是面粉加水加盐，熥熟后就可以当菜吃了。母亲说她小时候姥姥经常做，除了一股蒜末加热后的味道外，并没有觉得特别好吃，纯粹是为了果腹。同样的蒜味儿，也飘在年幼的我的春天里。跟母亲不同，那嫩绿翠白的小蒜带给我的是春天的气息和活力，刺激着味蕾也挑逗着食欲。

生活渐渐好起来，没有人再去挖山蒜当做菜来吃了。家里菜地边生长着成片茂盛的小蒜。这片小蒜父亲从没有动过，多年来任由它自然生长，只是偶尔浇园子的时候会捎带着淋点水上去。因为太过茂密，多年来依然是纤细如羽，并不见粗壮。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挖来吃呢？母亲头一转：“有什么好吃的，一股子怪味儿！”或许，小山蒜之于母亲，是那段困顿日子里不堪回首的记忆，是舌尖上苦涩味道的延续，不愿意过多提及。

在饮食多元化的今天，走出家门，进入生机勃勃的春日田野，沐浴着春风，采野菜、“吃春儿”，是人们亲近自然的一种休闲生活方式。

小蒜，在这个春天，时隔多年后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我的视线。地头上、地堰边，零星可见它的身影。跟父亲菜园子里的小蒜相比，山里的小蒜更多了些自由和随性。东一丛西一片，想抱团就抱团，团结友爱；南一棵北一棵，爱独处就独处，个性十足。它通常长在泥土较为松散的斜坡上，透着一股子慵懒。

一群主妇兴奋地讨论着吃法，用鸡蛋和虾酱混着小蒜一起蒸着吃，用薤叶烙饼吃……现在舌尖上的味蕾，早就变得挑剔了。各种野菜也在虾仁、鸡蛋、肉的搭配中飘出了新的味道。苏东坡若听见了，定会嘲笑一番：这个焉能与我的薤香齑相提并论。

其实，小蒜在我国是很有历史的：在宋朝红得发紫，宋朝人称之为薤，似乎这么一喊，那大蒜味便仓皇而逃，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诗意，是摇曳生姿的晶莹透亮的文化气息；从秦汉到明清，薤给中国文人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一派苍凉颓废。“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秦末汉初，齐王田横与群雄逐鹿，后败于刘邦手下而自杀，其门客为田横作挽歌《薤露》。自此，薤为中国文化史抹上一片悲哀的色调。

书法中，有一种表现手法叫“倒薤笔法”。倒薤，指形似倒垂的薤叶。若说某人的文章金薤琳琅，那就是称赞某人文章写得极好。可见，薤并不是一直都丧。

作为薤来说，丧也好喜也罢，都跟它无关，薤还是那个薤，那个茎叶瘦长、味辛性温的薤。它既是杜甫“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的薤，是白居易“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的薤，又是可增进食欲、帮助消化、治病防病的薤，是有“菜中灵芝”美称的薤。

如今，父亲菜园子边本来葱郁的小蒜，其中大一些的被人挑着挖走了。想来，小蒜定是被人挖走吃新鲜去了。只是今日的薤，除了大蒜味儿之外，应该更有一种由苦到甜、绵长的生活况味。

□ 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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