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凝视阴影见证时代

孙磊 胡昌辉 绘□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摩擦生热，/这就是不断

写作的意义。/如果，只有废墟/能成为未来，/那就坚持一种/硬的结构，/硬的‘纪念’，/硬的家，/以及/硬的敌意。”

诗句来自孙磊新诗集《妄念者》中的一首《硬——给WJX（王家新）》。这是孙磊正式出版的第四本诗集，写于自己50岁之前的5年，“觉得自己越来越懂得这个世界了”。

而写诗的雄心始终没变，这也是孙磊认为的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有的雄心

——“凝视阴影，见证时代”。

“凝视阴影是为了见证真实”

采访是在品聚书吧，落地窗外满眼是被霓虹闪耀的城市夜色，半个多小时以后，孙磊要在这里和诗人刘溪展开 一场对谈，谈他的新诗集《妄念者》，一本如这个时代一般极为复杂的诗集，里面的诗，有的单纯，有的忧郁，阴暗有之，快乐有之，“有诗人朋友看到这本诗集后，觉得不知该如何去说，觉得内容太杂，甚至觉得是一种退步”，但孙磊已经不再担心自己是否退步，“作为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我有雄心见证我的生活，见证我的时代”。

在孙磊眼里，诗和生活是一体的，“你生活在这个复杂的时代，你要接受这个时代复杂、复调的结构。你的诗必然也是复杂的，必然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时代不会平白无故溜走，时代是需要被证明的。证明的方式多种多样，我的方式就是诗”。

既是“见证”，“见证什么”就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大楼明晃晃地就立在那里，经济的高速发展也明晃晃地就在那里，你该如何见证”？孙磊认为，要回答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成为一个当代人，如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在《何为当代人》中所言，并不是只要生活在当代，你就会成为一个当代人，要想成为当代人，首先必须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你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人云亦云，你看事物的眼光必须非常独特。阿甘本还讲到一点，就是“凝视”，明晃晃的事物就在那里，不需要凝视，阿甘本要“凝视”的，是“这个时代的黑暗”。孙磊觉得，可能是翻译的问题，阿甘本的这个“黑暗”应该不是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的那种“暗”，而是可以通过凝视让暗处的事物显影，孙磊于是更进一步，将自己的诗歌写作界定为“凝视阴影”，“什么是阴影？比如一个阳光下的杯子，它是有影子的，如果我们不画出它的影子，那么我们会觉得，这杯子是假的，只有把阴影画出来，我们才会觉得它是真的。所以凝视阴影是为了见证真实。它和允许与否无关，不被允许不等于不被见证”。

“真正成熟的作品应该是在今天”

在这个意义上，孙磊认为，作为一个见证者，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变化的复杂时代，“其实很幸运”，虽然对生活本身、生命本身而言，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并不一定很幸运。“每个人都有他难以名状的疼痛，我想这些东西应该被记录下来。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那是因为阿多诺觉得二战摧毁了欧洲文明，而且发生在种族灭绝的基础

上，而诗对此无力表达。但伟大的诗人策兰让阿多诺改变了这种看法。策兰启示我们，站在焦土上写诗必须面对巨大的深沉的问题，必须逼自己保持悲痛”。

这种见证者的自觉，也让孙磊在多年的诗歌写作中始终保持着警惕，“努力不让自己的写作受到外在的影响，努力不让自己被世俗的结构束缚，不加入任何协会，在诗坛极度收敛并保持沉默”。孙磊相信，对一个诗人而言，最重要的显然是他的作品，“作为见证者不用被人知道，历史自会知道，只要他留下了时代的证据”。同样被孙磊警惕的还有语言，“在黄昏，忍住落日”，“这样壮丽的想象在古典诗歌里比比皆是，如今却都变为‘春暖花开’式的虚假浪漫了”。

对于写作者而言，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幸运还在于，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尝试白话诗歌的创作开始，现代诗歌已经日趋成熟，以孙磊的观察，北岛显然见证了他的时代，他为时代“留下了巨大的痕迹”，还有多多，“那些不可理喻的诗句，至今散发着新的光彩”，此外，韩东、朱朱等等，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诗人。孙磊认为，“真正成熟的作品应该是在今天，这个时代存在着很多我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真正诗人，未来他们会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在历史中显影”。

13岁，决定做一个诗人

因为在诗坛“极度收敛并保持沉默”，作为诗人的孙磊，“知名度”并不如作为画家的孙磊大，但孙磊确认自己是一个诗人，“画家只是谋生的职业”，“画画比写诗赚钱容易，也容易受到尊重。但我必须让自己的写作不受美术这个行业的影响”。诗人和画家，两个孙磊并行不悖但互相分割，“一直到最近七八年，我觉得画画和作品有那么一点关系了。画画已经变成了我诗歌写作的一种可见的形式。我觉得画画的时候，也是在写作，我的画都不是绘画技术或者形式的表达，而是我写作的延续”。

从小孙磊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写日记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结果日记被父母偷看，“他们非常生气”。那时候孙磊就开始思考日记的这种真实表达，“第一是没有好结果，第二是它们不一定准确”，于是又想“怎样才能写得既不被人理解，又把该说的都说了”，对于语言的极度敏感和繁复于是在内心生长。到初中一年级，13岁的孙磊已经决定当一名诗人，“迷恋语言，迷恋语言带来的思考的力量。它一方面能带你更深切地触摸存在的真实，另一方面又能升上去，和形而上的，超越生命本身的力量接轨”。

孙磊写诗很早，经历亦很多，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一直到2000年前后，诗歌风起云涌又几多变化。孙磊决定做一个“让人不知道的诗人”，“在生活中沉默，在写作中保持持久的创造力，把写作当作一项终身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等待匪夷所思的诗句因你而降临”。

孙磊最初的诗歌滋养，来自唐诗宋词，此后是诗经，是先秦诗文，里尔克、策兰、毕肖普等等20世纪左右几乎所有重要诗人，孙磊都读过，“我虽然并不一定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对于诗，我是专业的。什么是专业？就是你对诗有一个自己的谱系，你能把一个诗人的作品放到这个谱系的坐标中去观察。一个好的写作者，一个成熟的诗人，是需要有专业精神的，同时他又必须有才华，有匪夷所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