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伊人

晨起刷屏，惊喜地发现小妹的微信头像换了：由她死去的女儿——伊人的照片换成了幽远的蓝天白云与大草原，蓬勃生机爆屏而来。微信昵称也由伊人改成了浩潮。

我迅速隔屏送去十颗红心和十枝红玫瑰表情包。随即小妹一行文字跳转出来：谢谢姐姐的十（实）心十（实）意，一切都会更好！我对屏龇牙咧嘴笑了起来：妹妹终于熬过来了！

说起小妹死去的女儿伊人，自然是一段凄婉伤悲的故事。

小妹到重庆工作的第二年，经人介绍结识了现在的妹夫小周。小周被小妹的美貌与才气打动，小妹也被小周的正直、善良所吸引。小妹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

两个工作繁忙、缺乏生活经验又彼此认为自己很健康的年轻人对产检从不放在心上，当过了预产期好些天仍不见大的反应后，小两口才去医院。医生一检查：小妹肚里的羊水已经很少了，立马剖腹产。

手术很顺利，取出来的女儿也粉嘟嘟、白嫩嫩的十分迷人。特别是她的一对眼睫毛又浓密又颀长，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人胚子。小妹自然也大喜过望，望着女儿的小脸蛋不由文思泉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吔，小家伙就叫伊人吧。

喜悦之情笼罩着这个小家庭，谁知这幸福竟如流星般短暂。

刚过一天，妹夫就被主治医生叫去办公室。她一脸严肃地告诉妹夫：“你的小孩由于出生时羊水已大部分干掉，可能会出现脑瘫。”妹夫紧张地追问：“是可能，还是必须？”主治医生说这种概率大致为1:1。爱子心切的妹夫心想：那没事，只要不是百分百就有希望。妹夫没有再想下去，喜得爱女的欢乐与侥幸冲淡了他心里所有的疑虑。

在母亲和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小家伙在一岁半以前与别的婴儿毫无二致，肯吃肯睡也肯长。但到了两岁时，细心的母亲发现小伊人的手老是向外反着，看人时也是斜着一双大眼儿，不时小嘴也斜挑着，嘴里也只会含含糊糊地喊“妈——妈”，更站立不起来。

小妹和妹夫叫上我一路，背着孩子去重庆儿科医院，检查确诊伊人为脑瘫儿。站在医院的走廊望着孩子那粉嘟嘟的小脸，看着丈夫那苍白无助的眼神，小妹的泪水簌簌而下。伊人突然哭了起来，手指在空中惊惶地翻舞着。小妹含泪拭去孩子的点点泪水，把奶瓶递给孩子的嘴里，伊人一脸懵懂地望着泪如雨下的父母傻傻地笑了……

妹夫背着孩子，我们三人默默走在落满黄叶的街道，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下的黄叶发出单调枯燥的瑟瑟声。

回到家已是灯火阑珊，母亲开了门，看见我们的几双泪眼，便明白了一切。过了半晌，母亲开了口：“让我把伊人带回老家好好将息吧，让我们婆孙也好作个伴。”

小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千言万语和所有的情绪都被坚韧的她通通咽下，只回了一个哽咽的“嗯”字。

要走的前一天，小妹给伊人买了好几套大大小小的衣服和各类婴儿食品。当晚她整宿抱着伊人，一夜都未曾合眼。我实在心疼小妹，想替她抱过来，她也不肯，只一个劲儿傻傻地盯着女儿美丽的小脸。

当列车载着心爱的女儿快要开动时，伊人竟然望着车窗外的小妹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瞬间混成了糊状……小妹想冲上车去抱下伊人，列车已缓缓驶出站台，小妹紧追了几步，一下子颓然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散乱，如同灵魂出窍的纸人，嘴里一个劲地反复念叨：“伊人……幺儿！”

从那以后，小妹在工作之余就多了一件事——看脑瘫儿童康复方面的书籍，常常一看就至深夜，还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学习穴位按摩推拿法，手法稔熟后又传授给母亲，让她给伊人推拿按摩。

伊人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居然一天天硬朗起来，到了五岁时终于可以颤颤巍巍自己走路了，也可以喊“妈妈，爸爸”，还会说“不”字。即使这些变化很是微小，小妹也总是对我津津乐道，让我分享她的快乐。

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母亲担心伊人受不了暑热，于是把她抱到用两条板凳支起的凉笆棍上，然后进里屋去拿蚊香。伊人独自爬到凉笆棍的边缘，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凉笆棍一下翻了过来，伊人摔下地后，头部正好撞击在硬硬的狗槽上面。

母亲听见哭声后赶紧奔出来，抱上头部淌血的伊人，租了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向医院奔去……一切为时已晚，伊人在昏迷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接到噩耗的小妹和妹夫一路狂奔赶回老家，小妹搂着伊人冰凉的身子，欲哭无泪。而妹夫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们母子旁边，独自垂泪，一言不发。母亲在旁边狠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揪扯着自己的苍苍白发。我一下子抱住母亲，又搂住小妹含泪大喊：“人死不能复生，这也许是小伊人的一种解脱，大家都要节哀顺变才对！”

我向妹夫递了个眼色，妹夫慢慢将伊人从小妹紧攥的手中抱过来……

小妹从此再也没有生育小孩。

伊人走了已近十年，时间也渐渐淡化小妹一家人的记忆，但那种伤痛给小妹带来的“辐射”却如此悠长。性子直爽的大姐为此老唠叨小妹：“微信头像和名称用什么不好，偏用死去的人儿照片和名字！”面对大姐的唠叨，小妹总是眼角红红的沉默不语，而我总也会扯扯大姐的衣襟，及时阻止一场生痛的剥离。因为我知道：虽说时间可以结痂一切伤口，但伤口这个东西，在阴天就会隐隐生痛！

今天小妹终于和自己多年的心结达成和解，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忽然想起一段话：苦非苦，乐非乐，都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一念，物随心转，境由心造，只有心灵安适，才能生活通透。

小妹，愿你从此在光阴的慈悲里永远喜乐平安！

□陈志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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