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果园

□熊巧利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偏僻的家乡，是没有果园的。果树无非是乡亲们在房前屋后栽种的桃子、李子、杏子、柑橘罢了。

起初，我家没有果树。那时候，父亲还是一名乡林业站的普通职工，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收入微薄，没有闲钱给我们姐弟俩买水果，以至于约莫十六七岁，我才认识苹果之类的“高档”水果。

家里没有果树，可村里有果树。每当桃子、李子、杏子成熟的季节,家里有果树的小伙伴分外高人一等，经常故意在我面前显摆着吃果子，馋得我围着他们团团转，他们便借机指使我做这样、干那样，奖品就是几颗李子或桃子。我家家教颇严，每到这个季节，父母都会教育我们姐弟不准去摘人家的果子。孩子毕竟是孩子，我们怎能经得住果香的诱惑，尽管我和弟弟不敢去摘别人家果子，但我们学会了一种特别的功夫——坐等果子。

刮风下雨的夏夜，是我最窃喜的时候。雨后的清晨，我比打鸣的公鸡都起得早，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下村口杏树下捡被风吹掉的熟杏子，或到晒坝边草垛子后面的桃树下捡落地桃子。有时掉的少，主人家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吼我，有时捡多了，主人或主人家的孩子就会毫不留情地夺过去。以至于那些年的夏日，让我欢愉又让我悲伤。直到有一天，为了捡一个掉入深水田的杏子，挽起裤脚一下田，我脚被玻璃划伤了一个大口子。母亲闻讯连忙背着我往乡医院跑，看着淌血的脚，她一边偷偷地抹眼泪，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种果树，为什么舍不得给孩子们买果子。出差回家的父亲，望着可怜巴巴的我，沉默许久后，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隔年春天，我被父母翻动农具的声音吵醒了，起床后看到晒坝边的菜地里，父母正抡着锄头、铁锹在翻地打窝。接下来的日子里，菜园子四周陆陆续续栽种上了李子、柚子、红橘和柑橘树，甚至还种下了甘蔗。那时的农村人蔬菜都是自给自足，为了让我们吃上果子，父母把最倚重的菜园子改造成了果园子。

对于从事林业工作的父亲而言，管理果园不算难事。记忆中，父亲几乎每天晨起和黄昏归来都要去果园里修枝、杀虫、锄草，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果树们长得疯快，到了应季的季节里都争先恐后的开花、结果。

家乡果园产的水果和现在市面上的水果完全不同，因为都是“土种”，大部分长得细小而有酸味。柚子树是嫁接的，比不上现在的龙安柚多汁，红李是酸涩的，不脆不甜，广柑长得没有现在邻水脐橙一半大，甘蔗细小如高粱秆子，一点比不上广西来的品种粗壮。即便如此，我们姐弟俩也有了炫耀的资本，不再被呼来唤去。

印象最深的还是长在果园边上、坟头旁的那颗红橘树。红橘树只有碗口粗细，约莫三四米高，每年暮春沁人心脾的桔花凋谢后，一个个青色的小果子就藏在绿油油的树叶中，因为颜色相同，果子个头太小，难以发现。可一入秋，红橘树便是另一番景象了，那些小不点的脸蛋开始由青绿到微黄，最后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满树枝。在秋日阳光照耀下，橙红色的果皮泛着亮光。我不会爬树，而且红橘树有刺，我便喜欢拖着长竹竿去打落那些个树梢顶端的橘子，它们饱受阳光雨露的恩泽，个头大、皮薄肉厚，果汁酸甜可口。

至今不知道这种红橘的品名，但我几乎再没有在市面上买到过那样的果子。如今橘子的品种繁多，什么砂糖桔、无核桔、丑桔、皇帝桔、不知火，大多味甜多汁，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是那颗红橘树的“土橘子”最合我胃口。也是打那开始，我便爱上吃各种橘子。每次吃橘子，我都仿佛能看到家乡果园里那一个个小红灯笼，都能忆起矮小的我拖竹竿的日子，都能想起父母挥着锄头翻地的场景来。

1998年，我和弟弟相继考入了县城里的中学。母亲不得不离开她眷恋的土地和熟悉的家乡，到城里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便与果园渐行渐远了，由开始的偶尔回乡料理，到后来委托给在家的叔叔看管。叔叔有自己的营生，没有那么多闲暇去照料家里的果园，就任由它生长，靠天收成。风调雨顺的年份，叔叔或堂兄会带一些果子进城来。没有了父亲的照料，果子们味道变得差起来，纵然如此，吮吸着酸涩的果汁，我品尝到儿时在树下等候桃李掉落的甜蜜来，品尝到父母含辛茹苦的疼爱来。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家里的老屋卖给了一个远房亲戚，家乡的果园也随着落到了他的名下。自此，从权属上，我与果园便断了关系，再也没有吃过果园里的果子了。

去年腊月，回乡给去世的奶奶办丧事。办完事的清晨，我又来到那曾属于我的果园里。抬眼望去，园子里杂草丛生，没有生机，偶然发现柑橘树上还零零星星挂着几个小果子。我穿过齐腰干枯的茅草，踮起脚尖，把它们扯下来，迫不及待剥皮品尝，果皮硬厚，肉少无汁，味同嚼蜡，让我悲痛的心情愈加悲痛。我想，家里的果园或许因我们的离去而荒芜，小时候那些个守候过的杏树、桃树或许还能留下些许念想吧！我开始在村里找寻它们的影子。下村口的杏树因主人家修建新房，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年了。隔壁刘大爷看得最紧的桃树、李树，也随他的油尽灯枯而死去，我失落的心情愈发失落。

其实我明白，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村里留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童，已经没有人、没有精力去管理那些果树了。如今农村生活条件改善了，农人手里宽裕了，天南海北的水果都能买到了，村里留下的孩子们自然再不会有我小时候守候或羡慕吃果子的心境了。

家乡的果园保不住了，如今水果品种不断改良、口感大幅改善，那些饱含田园风味酸甜的果子们慢慢地就会无人问津了。家乡的果园保不住了，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人们守候果子虔诚、炙热、宁静的心境早就应声倒下了，早已不复昔日的模样了。

时间轮回流转，在奔走的日子里驻足回望，常常会想念家乡果园的果实和果事。我和家乡果园好像仍然维系着一种情感的牵绊，那种情感是难以表达的，它毋庸置疑的见证和记录了我的成长。在这个转变飞速的时代，任何事情只有放在心里最保险，我想把家乡果园种在心灵珍贵一角，这样就可以随时采摘，并时刻记得，在这片土地上曾生长着儿时最纯真、最美好的等待，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父母对我绵绵无尽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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