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阎、酒和鱼

□袁良才

我是先闻老阎其名，才识老阎其人的。

去年春节期间，我在镇派出所值班，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称两个男人在酒桌上打了起来，打得蛮凶，弄不好要出人命。我骂了句，什么鸟人，大过年的也不消停？牢骚归牢骚，我不敢怠慢，立马叫上一个辅警，开着警车疾奔事发地点。

嚯！进了厅堂，我简直傻眼了！两个醉汉还纠缠在一起，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结果两个人“轰隆”同时倒在了地上，一个把额头撞了一个大包，一个脸颊蹭出了血。圆桌上的玻璃转盘早被掀翻在地，七荤八素的碗盘狼藉不堪。

两个人脸膛紫胀，眼神发直，舌头不会打卷了，还在对骂：

五万！

十万！

五万！

十万！

多一个子不给！

少一个子不行！……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明白这两醉汉在咕嘟什么，把他俩“请”上了警车，拉回了派出所。

要先送医院么？年轻的辅警提醒我。

不用！皮外伤，无大碍！

那么，马上审讯？

别着急忙慌，先让他们醒醒酒再说！

我让辅警把两醉汉各自关到了一间办公室里，神奇的是，这两个家伙倒在沙发上，顷刻间鼾声如雷，势震屋瓦。我和辅警摇了摇头，各自抱来自己房间里的被子给他们盖上。直到天擦黑，这两个家伙才先后醒转过来。一问，原来竟是亲家之间，在酒席上为彩礼钱争了起来，借着酒劲互不相让，先争后吵，后来就打了起来。原定正月十八就给儿女办喜事，你看这事闹的！

醒酒后的两个男人都很后悔，都不好意思起来，相互赔了礼，道了歉。男方家长说，十万就十万吧。说实话，闺女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女方家长说，有亲家这句话就成。闺女嫁过来，你家可不许欺负她。五万就五万，再送我十斤我俩刚喝的酒，真正的纯粮好酒啊！

没等我们调解，他俩“将相和”了。弄得我哭笑不得，只得“礼送出所”，不过没忘了严肃地批评教育他们一顿。

都是酒精惹的祸！从他们口中，我听说了“老阎酒坊”。

这老阎的酒真有那么神奇？我出于好奇，嘿嘿，加之我本人没事时也爱在家里整两口，事后不久，我骑着自行车按图索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老阎酒坊。

老阎女人见一个身着警服的人走了过来，似乎吓得不轻，忙回头叫老阎“躲躲”。老阎看样子是个倔驴子，梗着脖子大声说，我一个酿酒的，不违法，不违纪，躲什么躲？到我这来的，只有顾客，没啥警察不警察的！

我赔着一副笑脸，对老阎两口子说，老阎说的没错，我既是警察，又是顾客，就是过来了解了解情况。

老阎女人讨好地端过来一杯热茶，老阎还是冷着脸，睁大眼看仔细了！墙上挂了一溜儿，这是工商营业执照，这是税务登记证，这是食品安全许可证……我闻着满屋子的酒香，痛快淋漓地呼吸着，边喝茶边说，阎老哥，你的酒在这方圆百里很有名气啊！都说你的酒货真价实，纯粮酿造，喝了还想喝。前几天啊，一对儿女亲家喝了你的酒，结果酒劲上头大打出手，最后还是你的酒让他们握手言和。

老阎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他停下手里的活，掇了一把高脚凳坐到我对面，接话道，这酒啊，既是好东西，又是坏东西，关键是要把握好“度”。把握好了，就是天使，把握不好，就是魔鬼。世上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岂止是酒？

老阎又说，这位警察同志，看样子你也爱喝几口。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陪你参观一下我的酿酒作坊吧，也好帮我做个宣传。老阎不厌其烦地介绍他的纯粮酿酒传统工艺，老阎还总结说，其实这酿酒啊就是酿心，善心仁心才能酿出好酒美酒，奸心黑心必然造出劣酒毒酒。

从言谈间得知，老阎是广西人，出身酿酒世家，来此开酒坊已经一年多了，他的酒货真价廉，销路很好，一家老小全都过来“安营扎寨”了。老阎居然开起了玩笑，现在政府不是号召决战贫困决胜小康吗？我是挑着酒坛子奔小康！你们当地有不少人想跟我学酿酒，老婆子小心眼，不让。大丈夫哪能这么小肚鸡肠呢？我决定开始收徒弟，带领大伙儿同奔致富路。

我没想到老阎还有这样的思想境界，难怪他能酿出这么好的酒。我起身告辞了，老阎并无挽留我吃饭的意思，跟随着送我到大门口。老阎女人不知啥时装了一塑料壶酒，撵上来硬塞我手里。

我问，多少钱一斤？我得付钱。

什么钱不钱的？您是贵客，看得起我们外地人，以后靠你多照应。老阎女人脸上堆着笑。

老阎呵斥女人道，人家公家人，有纪律，能白喝白拿？这是五斤装，三十元一斤，正宗粮食酒，如假包退，任凭发落！

我算是领教老阎的耿直了，觉得他虽长得五大三粗，不爱开笑脸，人倒有可爱之处。

没想到不久，我又和老阎邂逅而遇了。这回是在派出所隔壁的纳税大厅。一眼就认出老阎，老阎说他在申报纳税哩，钱多钱少对国家都是个贡献。

我看到了饭点时间，就邀老阎一起吃个便饭。老阎硬是不肯，说酒坊里事情打成堆等他回去料理呢，见我并非虚情假意，而且很执着，老阎还是答应了。

在一个小酒馆里，我俩对坐，一个一品锅，一盘炒腰花，一碟石斑鱼，酒是上回买的老阎的酒。我说，阎老哥，我们有纪律，午餐不得饮酒，我拿饮料陪你，你可要尽兴。

我发现老阎只吃炒腰花和一品锅，压根儿不朝红烧鱼动筷子，老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笑，解释道，我从小就不吃鱼。

还有不吃鱼的？少见。这可是这饭馆的一道名菜。我觉得老阎这人蛮有意思。

最近，一个远方的朋友来看我，说他有风湿病，医生让他用中药泡酒，坚持长期饮用。朋友叹口气道，纯粮酿造的白酒不好找喽！我马上想到了老阎和他的酒坊。

我领着朋友来到老阎酒坊，朋友试了几口酒，连连赞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好酒！好酒！来二十斤！

称好了酒，老阎执意拦着不让我们走，吩咐女人去烧菜，老阎命令似的说，这次必须吃了饭再走，尝尝我们广西菜的风味。老阎还幽了一默，来而不往非礼也嘛！好在是休假，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料这顿饭吃得我好尴尬——老阎两口子极热情，准备了丰盛的一桌酒菜，大家有说有笑，开心得很。老阎女人最后上了一道菜，老阎一见那道菜，脸一沉，甩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连盘带菜摔在了地上，我和朋友一下子惊呆、愣住了。

老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支开了委屈得直掉泪的女人，坐回椅子上，沉默有顷，老阎低沉地说，警察同志，记得跟你讲过，我是广西人，广西全州人。

那一年，中央红军打我家乡过，我爷爷捐出不少家酿的白酒，给红军御寒，给伤病员消炎用，还送我大伯和叔叔参加了队伍，只留下我父亲继承祖业。湘江战役，红军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江水，我伯伯叔叔也牺牲了。从此，湘江两岸居民“五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十年后，我父亲忍不住想吃鱼，偷偷下网捞回一条大鲤鱼……爷爷把我父亲狠揍一顿，从此立下了“永不吃鱼”的家规……老阎越说越动情，眼泪鼻涕相和流了。

我对老阎这个有些粗鲁的酿酒汉子顿时肃然起敬起来。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兼着一所中学的法治副校长，该把老阎请过去，给孩子们上一堂特殊的教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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