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西麓 ◎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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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竹子破成篾条扎成龙灯，用彩纸糊一只纸船六匹纸马，用蜡烛和干电池灯泡扎几十盏滚灯花灯，家家户户盼着伺候，一庄人跟随走村串户巡演半夜，这是成县灯社火，哼唱的小曲从“锣打鼓儿赛，闲言齐丢开”开始，到“想起当年的大十杯，胸膛上砸一锤”结束，然后狮子登堂拜寿，鞭炮炸响。

雄伟的秦岭山脉向西延展，在鸡峰山突兀的崛起里，扬头摆尾，断然耸立，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翠屏，造就出徽成盆地的万顷粮田。

汉代的马车犹在飞奔，悠悠汤汤的辨水，依着山脚平畴流淌，波光碎影里，两岸隆起的丘陵逐渐平缓，三万亩庄稼郁郁青青，满山核桃开着穗花，次第登场的油菜花、牡丹、芍药、蔷薇、金银花，让蜂群蝶族飞忙不休。

成县四周的山，宛如一座巨型体育场的环形看台，薄雾升腾在山头峰腰，如披轻纱，青山茂木坐在椅子上，围观场内万千众生汗水四溢的劳作与火热的生活；站在青泥河与辨水握手交汇的地方，感觉成县又如一口向天空敞开的聚宝盆，让堰居盆底的人们，不受过于寒冷的风，不晒白日炙烤的太阳，拥有宜人四季。

流过大地的河，源头是千山万丘的细长溪流，那些悬崖上飞落的瀑布，森林中涵养的泉溪，草甸间穿绕的浅流，一条相约一条，最终在山环峰回后汇聚，又从一座座山谷崖缝里跳出。所有经过浅滩的晶莹浪花，清得如开锅的沸水，咕咕咚咚地顺流而下，涌淌成无比明澈光耀如镜的大河，欢欢腾腾地奔向远方。

相比于平川大坝，耸入云端的鸡峰山像一把锈绿的铜锁，东西走向的余脉是一道长链，紧锁北方地理的雄奇与寂荡，锁住南国气候的温润与秀丽，而将奇与娇，浩气与仙风，深藏进巨柱般的嵋峈峰。

从小川河到抛沙河，辨水经过了汉代的栈影与摩崖石刻“西狭颂”，被历史镀上岁月的绵柔，细水叠响，激流婉转，声回空谷。

已经修复为古镇的小川镇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木门木窗、古色古香的背后，犹能侧耳听到驮队的铃声、转身看见运茶盐驮丝布的马帮踢踏过街。伫立于最后一座尚没倒塌的旅店门口，我感到来不及抓住的蹉跎：黑鬃马、红鬃马、骡子和毛驴从农村空间里蒸发，清凌凌甜滋滋的溪流不知何时干涸，东西南北街巷店铺的关闭与迁移，高楼林立映衬下的木楼瓦房破败的荒凉，街市上水泄不通的车流占领了路道，偶尔遇见背背篼的乡民，歇靠在铁匠的砧台和拴马钉掌的木桩上，他们依稀在斜阳下，让我感觉亦真亦幻，恍如穿越。酣睡在北街街角的太阳下晒暖暖、曾经烙锅盔卖火烧的老人，在躺椅上香甜入梦，脸上布满鸡峰山三道梁一样的褶皱。

人烟稀少的街道，空洞得让脚步声倍加响亮，吵醒脸上捂着草帽熟睡的人。并排新盖的几座小楼，没有庄稼生活的迹象，锁着门板不养小猫小狗的人家，他们去远方的城市打拼，追求的是真金白银的生存。野生的指甲草花，粉嫣嫣地开在院墙下的空地里。

晒在苇席上的玉米，比整串挂在檐下的红亮。窗棂上悬吊着几颗风干的木瓜、线辣椒、已被蒸煮过失色蜷曲的粽子叶。还有卸掉了夹耳子被竖放在角落的碌碡、碾盘，从千年古洞引来的水井，被风风火火的建设吞并、掩埋。桥头路下淘粮酿醋的泉水，浮现着月下的老树禾影，泉上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人来车往，天空的白云流走，乌云聚集，泉水全都映照。背靠群山，开门看山，野鹰、麻雀欢唱在溪头繁密的槐林中，沿着河渠旁的白杨树，飞飞落落。

时间漫长得只剩下孤独，又流逝得比河水还快。

在广化古村，迈上七十二级台阶，汉代经学家马融，在汉顺帝阳嘉初任武都郡太守时，曾在郡西古台设帐讲学。一地主官，能于西羌作乱之时致力重教兴学，广授生徒，教化风气，实令万民起敬。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地方文化乡贤遂于台旁发起建寺，其额曰：广化，即广化寺。仰望岁月蓄养的丰茂苍柏，一片青翠掩映的绛帐台上，千年的古风，缓缓地吹动，吹过古柏如冠的旧枝与新叶，吹过黄土台上的树木与土地，风行草偃。

那是唐天宝初年，画圣吴道之专程造访马融绛帐台，并画一观音像，后镌刻成碑，立于绛帐台洞窟中，世称“吴道之画观音像碑”。

如今的绛帐台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千名师生的琅琅书声、琴语乐韵，传承着广化大地深厚的文脉。

古戏台上，正在唱戏。戏场里外，有一种历史再现的活着，和必将又成为历史的、活着的美好人间。也许千百年之后，河心只剩下一些泥沙、水草，以及民众在民间乐乐活活传承的东西，如台上的演戏、劳动的技艺、打山的歌谣与小曲。

村舍的价值，在于有多少耕耘和文明在传承，白墙青瓦的房屋，井然构成田园的村落。正月出头，村里的草莓成熟上市，园里的采摘人流如织。交上七月，山川里的核桃灌香油，满树都是果实累累的丰收景象。我好像有所发现地滞留在田野，又好像略有所失地怀想历史没有给马融留下过多设帐讲学的遗迹，我什么都找不到，但每一点残存，又向我提供去发现无数神秘的线索。历史像是沉潜河底的鱼，又像是浮在水面的波澜与光影，从不揭晓自身封藏的谜底。

在高桥井岗，与所有巷道比较雷同的一截巷道，有酒家。几十口土陶大缸，在屋檐下红灯笼的辉映里，粮食被发酵，五谷把精华提留在酒缸里。还有野草莓酒，自带酒香的野草莓，从山林坡场里，在短短的盛夏来临前采摘，以传统土法自酿，果汁被萃取，严严实实地封入土陶酒缸里。成县自古以来多酿酒，烧锅，酒坊，家酿，普普通通的玉米、高粱，经过一场复杂的发酵蒸馏之旅，就成了香醇的烈酒黄酒果酒蜜酒，让人醉不弃杯。三五好友雅集，或谈天说地，叹人生唏嘘，追时光流年，赏人间繁华，一落桌，一举杯，自在与随性，妙语与真言，坦诚解开愁肠，豁达释然舍得，心情必然开怀，还是生活好呀，五味杂陈是滋味，有苦有甘才有味。小酒微醺，慢慢就悟透了啥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几个小孩坐在连下两天的雪地上，捏着雪球，绒雪如棉花。看待生活呀，就要这种返老还童的心态，你看他们吃雪、吃冰凌的神情，是怎样率真与欢愉。

远视他们，让我想到，岁月会偷走我们的童心，但磨不灭体验。吃着核桃饼，饮着草莓酒，春华和秋食便被一口享尽了。

巍峨的鸡峰山，绵延如一架古琴，盆地人能仰望到崇高，悠长的辨水河，蜿蜒似一缕玉带，浪花能顺流到大海。山冈与山冈头抵头，树木与树木手挽手，小河与小河脚并脚。晨钟暮鼓的一天里，对着朝阳和新月，我心生敬意。

时间会埋没生机，也会成全希望；时间能带走泥沙，也会留下风景。岁月的洪流还将冲刷摧拉，岸上的人，谁在意时间留给后世的斑片遗痕？我感恩这方盆地，以及这里的人在此永生不息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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