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把新桃换旧符

老家隔壁有一位代课教师，姓马，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到年底，村里人带着裁好的红纸到他家，请他写春联。马教师学历不高，但规矩不少：红纸必须事先裁好；还要标明大门、后门还是卧室门；写好的春联要求大人来取。

写春联那天，他把堂屋的一张八仙桌拉开当“战场”，磨墨、铺纸、书写，忙得不亦乐乎。写的春联内容大多数是古诗上下句，也有一些是他临时编的。

年底时，每家都要准备许多菜，马教师家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他老婆也要用八仙桌来放置。但她一看到桌上满是红纸笔墨，就默默地把菜带回灶房，就着狭小的灶台切菜、配菜。认得几个字的马教师在老婆心目中的地位是显赫的。

刚写好的春联墨迹未干，需要晾晒。这时，我们这些围在旁边观看、满脸仰慕的小屁孩便争先恐后地帮忙，堂屋的地面、门外的空地上都铺满了红红的春联。凡是铺在外面的，不管有风没风都用碎瓦、石块压住。远远看去红彤彤一片，我们穿梭其间，场面欢乐，年味浓郁。马教师很细心，待春联墨迹干了，他便整理归类，大人来取时，他抽着递过来的“两头通”香烟，随手一指竟准确无误。

如果遇到写喜联或丧联的，需要请他去家中慢慢商讨，好酒好菜伺候着。每当这时候，马教师总是满脸通红、容颜焕发，显得风光无限。

记得那时候，每到年三十那天，马教师都喜欢带着上小学的儿子挨家挨户地逛，一边欣赏着那些贴在大门上的自己的墨宝，一边检查有否张贴错误。有一次，看到我家后门的对联贴反了，他找到父亲指出错误。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忠厚人，自然连连点头，忙着递香烟，还是不行，要重贴，如果撕下来有破损，还要重写重贴。父亲认真得就像站到课堂上。

很快，父亲贴错对联的事情在村里当笑话传开。人群中，不善言辞的父亲被臊成了大红脸。但是，父亲的心中也倔强地埋下了一个心愿。

父亲的心愿就是要培养一个读书人。在我初三复读的时候，几位叔叔都极力反对：“读书有啥用，不如回来帮父母干干活，还能减轻家里负担。”父亲坐在堂屋的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昏黄的煤油灯光穿过烟雾一闪一闪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第二天，他便不停地催促母亲借钱给我交学费。

等上师范学校时，我就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用村子里老人的话就是喝墨水最多的人。马教师被学校辞退后外出打工，总是忙到年底才回家，家里事情一大摊，笔墨早扔了，哪有心情写春联。这时，村里人便把红纸送到我家，我也学着马教师的样，在堂屋的大桌子上拉开架势，裁纸、磨墨、书写。我还特意从城里买回来一本春联大全，照着书上的对联写，速度快多了。那几天，母亲总是喜滋滋地在厨房里处理过年菜，从不提用大桌子，怕耽误我写春联。父亲则忙前忙后帮我整理，写好晾干后，他就抽空送给人家，每送一家父亲接过乡亲递过来的香烟，同时也收下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此时的父亲只是憨憨地笑着，瘦削的身躯跑得更勤了。我总觉得抬头挺胸的父亲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时候已经没人再记得当年父亲贴错春联的事了。

后来，村里人不写春联了，都买现成的印刷品，各种样式都有，一贴就好，省事又方便。年底，我便不太忙了，回到老家，东家逛逛西家走走，偶尔还冒出一种“失业”的落寞感。

说“失业”，也不完全是。每年春节我还是必须写一副春联的，那就是岳父家。

岳父是一位退休教师，一向喜好文学，平时在家写写诗歌散文，经常参加县老干局主办的各项征文活动，还多次获奖，晚年生活充实且幸福。每至岁末，他便自创春联，我就现场泼墨，写好后用面糊张贴到每道门上。

岳父说：“毕竟是知识分子，认识两个字，如果买春联，千篇一律，实在没什么意思。”开始，岳父自己捉笔书写，后来这个任务就交到我的手中。岳父创作春联的灵感来源丰富。有要求子孙传承良好家风、努力学习的，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有诸如“民务乡财不苟，霞营国药无私”这样的嵌名对，因为儿子就职乡财政，媳妇经营一家中药店；孙女上大学了，为了勉励子孙且自勉，他就写“金榜题名瑞气充，圆梦中华不放松”“无益身心事莫为，有关家国书常读”。岳父创作的春联情趣盎然、意义深远。

很快又到年底了，我瞅到窗前的笔和纸，又拿起久违的毛笔……

鲁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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