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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于盐的故乡 是大海的子民

来源:澎湃新闻 2020-01-20 15:25   https://www.yybnet.net/

缪克构 上海文学Photo by Peter Conlan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

本文原题《大海与盐》

缪克构

晒 盐

站在四万亩一望无垠的荒野中,脚下传来了海浪隐隐的汹涌之声。不不,远不止海浪的声音,还有号子声、嘈杂人语,与汗滴砸落地面的回声,甚至,撕杀、搏斗、呐喊等等糅杂在一起的,隆隆的叩击大地的声响……

这是一片填海填出来的大地,脚下,过去是那远远伸出去的像手掌一样的大陆架,是潮涨潮落的海涂、浅滩、潮沟,是招潮蟹、花跳、蛏子这样的海洋小生物,是宽阔、深长的湿地、堤坝、木麻树,是沙鸥、鹭鸟、雨燕这样的南来北往的候鸟,是数不清的盐田、盐坛、盐仓,是风、潮汐、太阳这样的看得见的自然之子。

一同被填埋的,还有祖祖辈辈流着血与汗,挑泥、耙土、泼灰、撒花、淋卤的足迹,是隐忍、抗争、搏斗、死亡、新生的苦难与繁衍。

盐,曾是一代又一代故乡人的生计、烟火和生死。

故乡人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晒盐的?从志书上的一些记载可以看到一些痕迹。

地处东海之滨的故乡,位于浙南与闽南交界之处的江南平原,因为靠海,产盐历史悠久,早在唐宋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制盐了。宋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设有天富南监场,以管理盐业。

故乡人晒盐的方法历经更替。唐时用土法零星制盐,直接将海水煎煮,古称“熬波”。北宋时期习用煎灶,以铁盘为主,煎盐结晶。元、明时期铁盘与篦盘并用。到了清代,据《两浙盐法志》载,制卤用刮泥淋卤和泼灰制卤二法,以泼灰为主,到康熙二十年(公元1682年)左右,废铁盘,改用铁锅,清末引入缸坦晒制,成为主要晒盐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上世纪50年代。1952年开始试验平滩晒制,1965年后,逐步改造原灰晒盐田为滩晒。

沿用了半个多世纪的缸坦晒制,就是以海水为基本原料,利用近海滩涂出现的白色之泥(咸泥、盐泥)或灰土(泥),结合日光和风力蒸发,通过淋、泼等方法制成盐卤(鲜卤),再通过火煎或日晒、风能等方式结晶,制成粗细不同的成品盐,整个过程包括开辟滩场、挑泥、拖泥、滩晒、制卤、打盐花、挑盐等十几道工序。

我翻阅文史资料里这些简略的文字、粗糙的图片,能感受到其中无与伦比的辛劳。在靠天吃饭的艰难岁月,我仿佛看到先人们在日头下每天坚持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在大雨、风暴、台风等灾害天气里与天抢饭的渺小与无奈。我在长诗《盐》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因为盐,故乡一再破败

人世飘零,在志书里一页页写着:

宋孝宗乾道二年八月十七日,海潮淹人覆舟,

坏屋舍,漂盐场,浮尸无数,田禾三年无收

元成宗大德元年七月十四日,海溢高二丈,

飘荡民舍、盐灶,两县溺死六千八百人

明洪武八年七月,海溢高三丈,

沿江居民死者二千余人

清乾隆廿八年五月,海溢,水深五六尺,

八月潮退,尸横遍野……

也因为盐,故乡从未衰落

伤口本就有盐,因为更多盐的加入

而更快地凝固。盐总在召唤盐

所以泪水会召集泪水,汗水会召集汗水

血性会召集血性

仿佛已被腌制成一块晶石

一个靠海的村庄,拒绝任何的救赎

晒盐之苦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便是一件深以为恐惧和悲壮的事情,我们的家族为此付出的辛劳与代价,像阴影一样缠绕心头。祖父三兄弟、父亲五兄弟,他们共同经历的晒盐岁月如此不堪回首,甚至成了吓唬儿孙不勤于耕读将必然招致的后果——

“再不好好读书,那长大了就去挑盐泥吧!”

他们嘴上挂着这样的感叹,然后,就不愿再说下去了。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们作为小辈,其实并不知道晒盐到底是怎样的生计,只知道“挑盐泥”“晒盐晶”等等工序的无比劳累。实际上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上小学初中的那些日子——常常到海边捕蟹捞虾,只看到一块一块平整的晒盐场,上面还留着残缺的缸片,只看到剩下残垣断壁的盐仓,早已成了黄鼠狼的窝,当年海滩上一片繁忙、挥汗如雨的场景已不复可见。

其实,在祖辈们的记忆里,晒盐最大的灾难不是天,而是人。

民国《平阳县志》记载:“民国以来,盐政改押外债,即以盐税给英国抵债,因此盐税激增,由每担盐税从民国八年十二月的五角二分银元,至民国十年七月增至一元银元,盐民顶烈日、冒酷热,流血流汗晒成的食盐,只准卖给鳌江坛盐总局,每担盐拿不到一银元。”

如果不是因为一场革命,浙南盐民在一个世纪的生涯中,如草芥般的命运恐怕早就湮没于海。

我生长的故乡——现在叫海头村——早先的名字叫“盐廒”。“廒”,是仓库的意思,放盐的仓库,就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多么随性又多么贴切。小时候村里有一个简陋的亭子,叫“盐廒亭”,便是盐民们唯一的休憩之所了。1990年代后期,盐廒亭的旧址上面盖起了一座“浙南盐民革命纪念馆”,我在回乡的时候曾数次去看过,粗糙的图画和满是错别字的说明,大抵可以看出故乡人存留一段光荣记忆的急切心。

那真是一段苦难的岁月。从可查的资料看,1920年代的盐廒村共有五十五户人家,以晒盐为生的盐民共一百八十三人,这几乎就是全部的青壮年劳力了。只有健壮的体格才能胜任烈日与风雨中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但是,收入是极为低微的。地方上的劣绅转包了盐税,开设盐堆,并驻扎了盐警,明抢暗夺,任意加税,使盐民几无生存之地。

这时候,一个叫吴信直的青年带着盐民揭竿而起。因为住在一个村庄,祖辈们都与他很熟。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吴信直浓眉大眼,模样周正,而且膂力过人;更可贵的是,他与逆来顺受的大部分盐民不一样,爱打抱不平。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在那样一个时代,“革命”必然是他选择的命运。

盐税翻番,甚至超过了收入,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刚开始的时候,盐民们选择去“告”,他们朴素地认为“上面”会管,世上总还有青天大老爷。于是推选了吴信直等二人为代表,上杭州,向伪省府控告平阳县盐局对盐民的剥削与压迫。挨家挨户筹了三百块银圆,自带了十二双草鞋,一直走了十六天才到杭州。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暴动的导火索是盐警枪杀了盐民。1922年4月16日,吴信直在走亲戚的途中,看到盐警吃东西不付钱,并在争执中开枪杀人,内心中残存的希望彻底破灭。他拉起了一支二十四人的盐民暴动队,杀盐警、烧盐堆,干起了最朴素的革命。

在1920年代的中国大地,星火已经燎原。在最初的反抗被屡屡镇压之后,寻找革命的队伍,投入革命的洪流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后,吴信直带着盐民们二打盐堆、三打平阳城,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直至1930年被捕入狱,牺牲于杭州陆军监狱。

吴氏后人为了记录下那段岁月,在政府的支持下,发起成立了浙南盐民革命纪念馆,近年又准备在村子的南头易址加以修建。其实,这是一个村庄、一个县乃至半个省的苦难与辉煌,当为一代代子孙后代铭记。

轰轰烈烈的盐民革命,抒写着大历史。

贱如蝼蚁的千千万万的盐民,在大历史的背景中向大海讨生活,向一粒盐求乞,渴望的只是延续日子,活下去。

然而,如果没有时代的裂变,缓慢的历史进程带给一代代盐民的,终究仍是那无尽的压榨、苦累、隐忍和沉寂。

史料上记载的烽火岁月,而今在浙南的这个小村庄已尘埃落定了。盐场、盐仓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盐民群体也已不复存在,延续千年的古老技艺和劳作群体,在短短的数十年里如一册书页被翻了过去。

可是,我从这个村庄里走出去二十多年了,每次回乡,站在浙南盐民革命纪念馆前,脑中出现的,仍然是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身影,他们挑泥、耙土、制卤、晒滩的佝偻的背、黝黑的脸。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反抗时的犹豫、坚定、无助、高亢、悲切、怒吼。

不止一次地,我仿佛看到了先烈吴信直家里火光冲天,房屋屡屡被烧毁的情景,看到他含泪卖掉女儿,换回两把手枪和三百发子弹的情景。在祖辈们的口述历史中,这样的故事曾令少年时代的我激愤、悲切和敬佩,以至于惊讶于大公、二公、爷爷何以没有投入到这样的洪流中展现血性……

苦难,是一部大的史书,如滔滔江海。而与命运的抗争,是那纵横的阡陌,如涓涓细流。我在步入中年之后,通过对盐的认识,逐渐认识和理解了祖辈和父辈们的人生——

盐是生计,因此,苦涩,煎熬,压榨

都是可以忍受的劳作

盐是生涯,是少年人的一段愁肠

是中年的隐疾和老来的霜与雪

是说亲,盖房,并把老人送走

盐是生死,没有盐就没有一个家族的繁衍

很难说,一滴海水熬成盐是生还是死

如同一粒盐溶于水,不知是死还是生

祖父带着五个儿子,日夜忙碌于海滨的滩涂,大抵可以用生计、生涯和生死这样的概括,加以解读吧。

缪氏家族的晒盐生涯,终于在父亲的青年时代宣告终结了。父亲先是捕鱼,后来开船运输,小小的机动船到过宁波、上海甚至青岛,那时候,乡间的所有家庭几乎都托他带过东西,多半是为儿女准备嫁妆用的绒线、毛巾、收录机等等。那是一段风光的岁月。三叔当了小学教师,后来当了乡中的教导主任;四叔经商,成了村子里最早的万元户;二叔、五叔务农,他们都和大海没有什么亲密接触了。孙子一辈十人,更是与大海脱离得干干净净,甚至像水产养殖这样一度极为普通的活儿,也没有人干过。

一个盐的家族,彻底告别了晒盐的生涯。大海,在他们后代的生活中逐步撤离了。

捕 鱼

父亲的一生,实际上都在海上度过。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理所当然地负担起家中的重担。要知道,除了一个姐姐,他还有四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妹妹。十六岁之前,父亲一直跟着祖父晒盐。十六岁以后,他一边晒盐,一边跟着村里一个同宗同房的叔叔捕鱼。在大海中捕鱼需要大的渔船,而家中并没有这样的实力购买,即便只是合伙。祖父似乎也没有买船的心思,他觉得带着五个儿子晒盐,这日子也是过得下来的。直至成家之后,父亲才完全离开在滩涂晒盐的生活,并逐渐成为一个闻名乡里的渔老大。而他在乡间真正的显赫,是作为一艘海轮的船老大,频繁地在温州和上海之间运输货物,那时候,陆路交通还很不发达,火车的汽笛还在遥远的梦里。

我在长篇小说《漂流瓶》里写到的安一船长,其实就是以父亲为原型的。

父亲长得壮实又干净。几乎和所有捕海人都不一样,他梳着一个大背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由于长年出海,皮肤不可避免的是古铜的颜色。他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袖衬衫,在乡村,很少见过这种干净的白色。过年,则是一身呢大衣,大头皮鞋擦得锃亮,还有时髦的帽子。他大笑时嘴角会露出两颗金色的牙齿。这两颗金牙是在上海南京路上补的。他曾把船开到了十六铺码头,然后上岸仔细地把两颗早先损坏的牙齿补好。在1980年代初期的乡村,他戴着上海牌手表,用着写有“上海”两字的毛巾和香皂。我的姐姐出嫁,陪嫁的是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和老式的留声机。这在乡村不仅见所未见,甚至也可以说得上闻所未闻。

父亲的渔船和海轮,其实都是举债买来的。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一直是举债、还债、举债、还债。因为轮船几年就要更新,不断换成大的,又从木头船换成铁板轮,几乎前一笔债务还没有还清,下一笔债务又接踵而至。等还得差不多了,他又为三个儿子盖房、娶亲,没有消停的时候。即使我离开村子到上海读书、工作,家里总归还是给我留了一间房子。想想中国的大部分农民,一生其实都在勤勤恳恳干三件事情,生儿、盖房、送终。我的父亲也不能例外。

父亲作为船老大的生涯,并没有什么传奇。我好奇的是,父亲作为一名渔老大的生涯。我在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去看大船下水。那艘大船刚刚造好,在陆地上,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我记得爬了几十级竹梯,才登上了甲板。我趴在船舷上,看见下面有一大片人群,他们正准备把大船拉到一条大河里去。我记得大船下面垫着很多粗壮的圆木,记不清有多少人,将大船连推带拉,搞到大河里去。大河通往大海。

每次出海,都得看渔汛,看天象。农历三月份,鳓鱼(白鱼)的渔汛逐渐形成,出海的人要多喊一些,“三月十八白鱼会,日里不会夜里会”,夜里是白鱼溯游的时候,够一船人忙活一宿又一宿的。捕海蜇是在四月,“四月初八满江红”。而捕丁香鱼,就是一个夏天的事情,所以说“夏去夏来”。捕黄鱼也有讲究,“夏至大烂,黄鱼当饭”,就是说夏至时节大雨不止,就会遇到大渔汛,捕到的黄鱼都可以当饭吃了;到了大麦收获的日子,再也难觅黄鱼的踪迹,“大麦赤,黄鱼进石壁”。不同的节气,收获的景象完全不一样。比如捕银鲳,“清明论片,谷雨论担”,清明时节的银鲳从较深海域的越冬场向近岸浅海区域靠拢,形成产卵群的鲳鱼汛,产量就很高,而到了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气温升高,鲳鱼就大大减少了。捕墨鱼则反过来,它的产卵期比鲳鱼晚,那就变成“清明论粒,谷雨论载”了。

我是家中老幺,没有跟过父亲出过海。即使比我大七八岁的两个哥哥,他们也没有跟着父亲出过海。跟随父亲出海的,是他的几个弟弟,以及同宗同房的族人。东海大洋,那是闪电和风暴的地盘。在父亲出海的日子,母亲一直会在家中亮着一盏灯。

有了大船,情况要好一些。村里有一艘?公船,还有一艘?母船,它们是一对组合。在敲捕鱼的季节,?公和 ?母会带着大渔轮、小渔船,组成一槽,浩浩荡荡出海捕鱼。

据父辈们讲,公母船上面摆满了渔网,像一张张床单大小,厚厚地叠着,边上则垒着一堆堆的石块。出海时,除了载着渔网的?公?母,一起去捕鱼的往往还有六艘大渔轮,每艘渔轮上都载有六条小渔船。渔轮有二十五米长,宽差不多六米,一百二十匹的马力。这些船上,都载着很多渔工。船上的人,吃住的区域基本上都在船尾,机器、厨房、宿舍,都在船尾的三层舱房里。劳作的区域则在甲板和船肚子上,船肚就是鱼舱,捕来的鱼,大部分贮藏在那里。

大船上有几十个人,除了船长,还有大副、轮机手、渔工,还有专门的伙夫负责给大伙烧饭吃。大肉和蔬菜都是岸上备好的,海鲜嘛,一点儿都不用愁,每一顿都是新鲜的。大米,是从岸上驮过去的,淡水,也是从岸上挑上去的。

父亲最显赫的“战绩”,也是他上了年纪之后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敲捕杀黄鱼。1993年出版的《平阳县志》,里面有一节专门对“敲?”作业作了记述:“这是一度一哄而起的破坏性作业。1956年6月福建惠安县渔船,在(平阳县)石砰乡海面开始敲捕捞大黄鱼获得高产,渔民纷纷仿效。”而所谓“敲?”,就是“以大群渔船敲响竹杠,利用震动来围捕黄鱼,一次围捕几十万,使大小黄鱼因脑部的受震荡浮水而死。”

据说,台湾暖流在三月份会形成十五米宽的沿岸渔场,冬天会形成六十米宽的沿岸渔场。潮汐会按逆时针方向涡动,鱼虾喜欢聚群,洄游到混合水区找吃的、产卵、繁殖,就在水下三四十米的地方游动。而黄鱼属于耳石科,更容易受到水波的影响,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船队找准了海域,公母两艘船就可以完全并在一起,船上的人可以自由走动,忙碌着把一张张床单大小的渔网串起来。

而在大船的指挥舱里,渔老大正命令渔工举起一面红色的旗子,朝着其他几艘大船做着停止前行的旗言。这些大船上也有红色的旗子挥舞着回应,它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六艘大船沿着公母左右散开来,缓缓地围成了一个方圆几千平方米的圆圈。渔工们将大船上载着的小渔船缓缓往海面上放,然后攀着绳索下到小渔船上。每条小渔船上都有三到四个人,依次划着桨散开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形成了,弧线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渔船。这些渔船上,有两个人划桨,另一两个人坐在船中央,手上拿起木槌,对准横置在船舷上的一块木板。为什么是木板而不是县志上说的竹杠?我求证过好几个老人,他们都说,敲?捕鱼的工具用的并不是竹杠,而是一种木板。木板采自山上的柚子树,它的声音隔空敲击能够传出很远,仿佛就在耳畔,绵密悠远,声声急促。我认为他们的话是可信的。

一场海上的杀戮开始了——

随着大船上的中心旗高高地举起来,左右大船上的指挥边旗接令后,也依次高高地举了起来。当这些旗帜一起劈下,三十六条小渔船上几乎齐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敲声……

小渔船两两隔开几十米远的样子,像一条项链甩在了海面上,在略带薄雾的霞光中,如风景画般梦幻迷离。六七十个渔工,奋力敲击隔空的木板,敲的声音以每秒三四千米的速度往水面以下传递,无处不在,无所遮挡。它们跟着旗帜的指挥,几乎无所保留地在大海的浅表和深处扫荡,驱赶着大小鱼群,慢慢地向公母靠近。

公?母上,一部分渔工飞速地穿针引线,将一张张床单一般大小的渔网缝合起来。一部分渔工则飞速地在渔网的底部网兜里装上石块,好让渔网可以沉入海中……

在指挥舱里,几个担任技术员的渔工会向渔老大报告流水的方向。海面上的流水方向,与海面下的流水方向并不相同,那才是鱼群前进的方向,有经验的渔工借助工具才能准确测得。渔老大们根据报告,不断用旗子指挥,相应地调整船队的方向,直到那些小渔船渐渐地缩小了包围圈。

接到指挥旗的命令后,形影不离的公母这才分开,它们将已经连接好的巨大的渔网放入海中。渔网的一头依靠浮标漂浮着,另一头则吊着石块沉入海中。大网铺展开来,迎着渐渐靠近的三十六条小渔船,慢慢形成了一个巨型的网兜。

不可思议的一幕敲捕鱼的场面在海上发生了:

只见三十六条小渔船上响起了越来越整齐划一的“梆梆梆梆”的敲击声,刚刚还是如梦似幻的海面波动起来。先是星星点点,然后是一片攒动,是黄鱼,大大小小的黄鱼,争先恐后地往海面上冒。它们被小渔船包抄着,控制着,驱赶着,往公母张开的大网游来。

海面上,一条宽十几米、长百余米的黄鱼群密密麻麻地翻起了肚皮,顺着水流的方向向公母张开的大网涌来。

公?母形成闭环。鱼群已经被赶进大网,连同三十六条小渔船也被包围进来。海面上厚厚地叠起了一层层的黄鱼,金灿灿的黄鱼仿佛已经集体没有了意识,一条条都翻起了肚皮,把一条条小渔船都挤得倾斜了……

大大小小的网兜,从船上伸下来,将满满的黄鱼往竹筐里装,然后又一筐一筐地被吊到?公?母和六艘大船上去。

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从1950年代开始的敲?捕鱼,盛行了二十余年,对大小黄鱼赶尽杀绝,致使在1980年代以后,再也没有形成大小黄鱼汛。

鼓 词

作为家族中的长子,又是十六岁开始就在大海里奔波,并且做了几十年渔老大、船老大,父亲在乡村是颇有名望的。他经年累月在大海上航行,对大海的熟悉程度,丝毫也不逊色于陆地。

父亲晚年喜欢温州鼓词。我对文学的喜好,如果也有“家学”的话,这大概是唯一的来源。父亲并没有上过一天学。他识的字并不多,但对语言却很有天赋。除了温州话,他常去宁波、上海,宁波话说得很不错,上海话也能说上一些。

温州地貌多样,在浙闽交界之处,西北依括苍山脉,西南靠洞宫山脉,东临东海,围成一个瓯形地貌。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中部和东部小部分地方是平地,江南地区就处在东部平地,绵延的丘陵之中水网密布,据说历代劳动人民生息于此,创造了丰富的田歌、渔歌、船歌。不过我在江南生活了十九年,却很少听到这样的歌声。听得多、说得多的乡谚、民谣,却是没有什么曲调的。试想,如果在挥汗如雨的滩涂上晒盐,或者在风雨无常的大海上捕鱼,突然唱起旋律悠扬的歌声,该是多么唐突?在繁重和剧烈的劳动中,只有吆喝和号子是适合的吧!后来我作了一番了解,发现在乡间流传的温州鼓词的基本曲调“太平调”来自温州地域内的山歌民调,曲调简单,长于抒情,善于叙事,这自然与处于海边平原的江南地区没有太多关联了。

鼓词又称“大鼓”,大多流行于北方,能够在温州一带流传的,据考证,是宋朝南迁之后南北文化大融合的产物。

唱词人多为盲人,为了有一口饭吃,他们沿着各个村庄走动,说卖艺也好,说行乞也好,其实都是为了能够有口饭吃。由于他们行走不便,往往要找一个少年引路。那些贫穷人家的孩子,就有一两个人被父母送去做差,口食自然是不愁了,遇上好年景,往往也能分点米面和番薯丝,改变一下家中的窘境。盲瞠唱词人一手搭着引路少年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他们沿着小河边的石板路走来的时候,笃笃笃的拐杖落地的声音远远就会传来。

在乡村,盲瞠唱词人算得上是消息灵通的人士,不用说哪个村庄演社戏、办集市这样的大事,就连任何一件红白喜事,包括孩子满月酒、周岁酒,哪家娶亲、嫁女、做寿,上了年岁的老人去世,他们都会闻风赶来。好客和殷实的人家,一见他们到来,就会客客气气地搬出条凳请他们坐下,让他们唱上一曲《精忠报国》《鸿门宴》《封神榜》等等,然后,等他们唱完后端上饭菜,让他们饱餐一顿,最后再往他们的布袋子里倒入一斗半斗的大米。当然,有时吃闭门羹也是少不了的,大狗汪汪一叫,就能让人心里明白几分。

没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他们也会到处走动,到那些大家族和爱听词的人家屋前立定,问一声:“老师伯,今天有兴致听词吗?”

我少年时常见一老一少两个走街串巷的鼓词艺人。老人是个盲人,矮小且瘦弱,不停地翻动着眼睛里的白翳,少年则白净而细长。父亲在家的日子,就会请他们在门口落座。引路少年为老人摆开牛筋琴、扁鼓,老人摸索着从布袋中掏出一副三粒板,清了清嗓子,打几个节拍。随后,他又摸出一根小棒槌,在牛筋琴、扁鼓上一阵敲打,声音甚是悦耳。

牛筋琴是温州鼓词最重要的伴奏乐器,虽然被称为琴,但不是弹的,而是用来敲。演奏时,艺人用小棒槌或者小竹竿子在琴弦的十七弦牛筋上敲击出不同的乐声,音色如古琴,又似古筝,传音悠远,余音绕耳,听来让人十分享受。

我少年时虽然也听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样的诗,但记忆较深的仍是《杨志卖刀》这样的唱词:

却说汴梁城之中

有一位未上梁山的大英雄

他名叫杨志,号“青面兽”

本领高强志气宏

他为求取功名把钱两用尽

莫奈何忍痛要把宝刀来卖

一心想卖得铜钱把饥肠充

……

在温州鼓词的艺人中,这些盲人的等级是最低的,唱的叫“门头敲”。鼓词里头还有一种叫“大词”,一种叫“平词”。大词根据佛教、道教的经书和民间神怪故事改编、演唱;平词根据传书、武侠题材改编、演唱。真正有本事的艺人被尊称为“先生”,只有他们才能唱大词,一个人可以连唱七天七夜,在家族的祠堂里唱词,戏台下往往坐满了人,有几百上千人。

温州鼓词讲究唱、白、演,唱要唱得优美,白要白得生动,演要演得传神。就拿手部动作来说,指天,看上面;指地,看下面;招手,叫人来;挑手,送人去;搭额,表示思索;指腹,是气填胸;举大指,是赞英雄;伸小指,就是讨厌人;手盖额,那是往远看;手捂嘴,在耳语。除了这些,手还能比作使刀、枪、棍、杵等武打动作。目能生情,眼睛在鼓词演唱中最能够表现一个人的丰富情绪。皱眉,表示凝神、寻思;合眼,表示沉思、思忖;瞪眼,表示急、暴、怒;侧目,表示旁观、卑视、妒忌……嘴脸也能表达不言而喻的艺术效果,如嘴巴闭紧,守口如瓶;掀起嘴巴,腹积烦事;龇牙咧嘴,一种邪相……体态也能表现人物形象:昂首挺胸,那是雄姿英发;危坐正视,表示气宇轩昂;弓背俯视,意味着年老体衰;挺身仰视,就是凝神远眺;哈腰点头,是在骑马奔驰……

父亲爱听“门头敲”,也喜欢听大词和平词。可见他内心里是十分喜爱温州鼓词的。乡村里每年端午节的集市,看戏和听词是保留的节目,父亲虽然在家时间不多,却热衷于张罗。温州鼓词里最有名的是《南游大传》,也叫《陈十四收妖记》。每年的大集市,乡人要牵着马,将唱词的先生请来,这一唱就是几天几夜。

《南游大传》是一个民间代代相传的故事。说是观音在梳头时,不小心掉了两根头发,落到了人间,就变成了一雌一雄两条大蛇,残害黎民。秀州一带方圆百里的百姓忍无可忍,只得派人去福建古田请一位姓陈的法师来捉妖。不料陈法师背上长了一个痈,疼痛难忍,只得由大儿子法通,带着弟弟法清前往除妖。兄弟两个联手,先是将雌蛇生擒活捉,后来,法通又被雌蛇设下诡计捆住,被贪嘴的蛇公吃了个精光。妹妹陈十四此时虽然只有十三岁,但立志为兄报仇,到庐山学艺三年,最后斩杀了两条蛇精,解救了不少无辜受苦的民众……

我记得那个时候,当戏台上鼓词先生唱到《南游大传》收尾部分《陈十四斩蛇》中最紧张的场景,也就是陈十四(圣驾)和白蛇在法坛上各自使出浑身本领,点兵点将展开殊死搏斗时,我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圣驾越打越得法/白蛇汗流如雨下/怒气冲冲白蛇精/立即回头点阴兵/圣驾回头请阳兵/请来阳兵破阴将/白蛇回头点妖兵/圣驾回头请法兵/请来法兵破妖将/白蛇回头点鱼兵/点来鱼兵鱼将杀/圣驾回头请神兵/请来神兵破鱼将/连杀七天并七夜/杀得天黑地又昏……

集市虽然热闹,一年也只有一次,但父亲似乎意犹未尽。晚些年,父亲喜欢的那一老一少唱词人也不来了,不知有了什么样的变故。好在家里买了双卡收录机,有了磁带之后,家里鼓词的声音就再也没有断过。在我人到中年之后,对温州鼓词的喜爱也与日俱增。互联网和手机端上,经典的鼓词曲目不断被整理出来,十分方便收听。每每听到优美的牛筋琴响起,我就会想起父亲坐在屋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享受鼓词的惬意、愉悦的神情。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好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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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我们生于盐的故乡 是大海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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