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交错时空之中追问精神

叶锦添钟情当代艺术。

《风声》

叶锦添和他设计的服装造型。

歌舞剧《昭君出塞》效果图。

《赤壁》小乔造型。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柳青

叶锦添，唯一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的华人、“新东方主义”美学理念的推行者、视觉艺术家，而这个夏天，记者在北京与他见面时，他的身份中，除了艺术，还多了一个词——科学。

“我们坐在这里，有100个人，如果现在有一个大球从这里滚过去，但谁也看不到，表停了三秒钟，但我们谁也不知道。”

5月底的一天，戴着鸭舌帽、系着领巾的叶锦添出现在今日美术馆，谈起自己感受到的时空，他的这句话，让很多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说“时间是没有起点的，也没有终点，我们要有更加复杂的维度去理解这个世界，这就是我做精神DNA的原因。”无法“寂静”的“全观”

时间，起点，终点，这些迥异于叶锦添电影世界里直观的视觉艺术表达，对今日美术馆这个艺术地标来说，可能有着特殊理解或者留有别样的痕迹。

2007年，叶锦添首次大型艺术个展《寂静·幻象》就曾在这里亮相。当然，并非起点；12年后，2019年，他又将带着《全观·叶锦添艺术大展》重回这里。可能，这也不是终点。

或许正是有了这段时间旅程的见证，叶锦添说，“我做这个展，一定是要在今日美术馆”。2007，2019，转眼又是一个轮回。

2007年，叶锦添的不惑之年。在此前后，冯小刚的《夜宴》，吴宇森的《赤壁》中，都写上了他的名字。当然，除了美术指导，还有服装造型设计。

十多年后，在北京的这个雨天，坐在今日美术馆的叶锦添或许并不清晰地知道，就在这座美术馆的附近，就在这十多年间，曾发生了诸多写入公众记忆的事件。它们不是“幻象”，或许也不会归于“寂静”，如果回望时间，从更加复杂的维度看，它们都可能是另一种“全观”。“艺术家可以犯一点点错”

叶锦添说，电影《阿凡达》中，有一棵纳美人崇拜的生命之树，保存着纳美人祖先的声音，还有他们崇拜的“圣母”。这棵树的种子是一颗颗树精灵，它们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他说，“这棵树就是精神DNA，是从我们身体里长出来的，是无形的。”

过去三年，叶锦添发现自己对科学的兴趣越来越大。“科学给你一个尺度，人眼没有办法看到那么远，但是科学会给我们眼镜，看到很细微的东西，人没办法跑得很远，但是坐飞机，就可以。”

他来到北京，去中科院探访，和科学家交谈，发现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有些科学有解释，有些就没有。比如，自己在香港的住所后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有一天他发现，树冠的样子和天上飘过的云一模一样。为什么会这样？科学的解释——树是从地上长出来的，跟云没关系——没办法让他满意。他说，自己悟出来，是空间让树和云长成同一个样子，“同一个空间，长出来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是不是这样？科学没办法证实。

叶锦添觉得，科学就是这样，完全掌握的才可以说，不掌握的就不能说。但是，“艺术家要是还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艺术家可以犯一点错。”

现在社会分工太专业了，但有些问题，并不专属于某一个领域。他想试试“也许很奇特的组合”，看自己的感受能不能展现出来。

按照中科院基因所基因组科学与信息重点实验室负责人于军的理解，精神DNA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如果用艺术的方法展现出来，跟科学概念中的DNA“肯定是既有关系又不一样的。”在两者之间，需要一座桥梁，而架桥的人，就是叶锦添。“好的艺术品里有艺术家的精气神”

叶锦添和电影之间的牵线人是徐克。上世纪80年代，徐克在一个画展上发现了叶锦添的作品，继而将他推荐给了正在筹拍《英雄本色》的吴宇森。等到1986年《英雄本色》上映时，叶锦添已经是这部电影的执行美术。在叶锦添的设计下，黑风衣、宽墨镜的“小马哥”形象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2001年，凭借《卧虎藏龙》，叶锦添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也成为目前唯一一位获得这一奖项的华人艺术家。

几十年里，他在大小银幕的世界里挥洒着自己的才华，从《卧虎藏龙》里的武学意境，到《夜宴》里的权力表达；从《橘子红了》里的隐秘情感，到新版《红楼梦》里的繁华凋零……虽然也曾引发争议，但他的成就却已是业内标杆。

如果说，探索是艺术不尽的终点，那艺术的起点又是什么呢？受哥哥的影响，叶锦添一直痴迷摄影，1986年从香港理工大学实用摄影高级证书课程毕业。在片场的叶锦添，并没有放下摄影。他曾经说过，“我原来在香港拍电影时，拿着相机去片场。周润发看着我的脸，我问：你好了没？就‘啪\’拍一张，镜头都不看，然后就走了。我（的拍摄）是一种非常自由的状态去记录我的东西。”

但这些似乎只是他天马行空般思考的小部分。2007年前后，他开始将自己在现代艺术上的创作和思考公之于众。在《寂静·幻象》展览前言中。叶锦添写道：“电影世界是二元的，在它面前，我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可以包容所有人的理解。但这一次却是我走到前面，把从小到大接受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打开来给大家看，其实是一个从头到尾对自己清理的过程。导演们通常会用电影的方式表现这个过程，把自己的内心‘拆开又缝上\’。这一次，我却是用艺术的方式在展览中呈现。”

2007年，叶锦添完成了雕塑作品《原欲》，一位少女，站在石头上，缓慢地流着泪。脱胎于《原欲》，叶锦添又塑造了Lili。Lili是一个真人比例的女性玻璃钢人偶，总是戴着墨镜。叶锦添说，Lili与其说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个代号，好像0101。“你可以把她想象成自己，想象成每个人。”他说，Lili“就是我的出窍灵魂”。

2013年，北京三影堂艺术中心举行的《梦渡间》个展中，Lili正式与世人见面。

最近几年，叶锦添将Lili带到世界各地，通过她的视角记录下时间和人。在这个过程中，叶锦添却从来不为Lili设计衣服。“去到一个地方，如果有人正好在旁边，我会说，请脱下这件衣服给她穿上。如果是买衣服，也会现场买而不是事先准备。我观察其他人在街上怎么穿，再去给她挑衣服。”

2018年的这个夏天，在今日美术馆，叶锦添让Lili穿上一身破旧的宇航服，坐在展室的上方，也许是俯视着空间里的观众。他说，宇航服一直让他很着迷，在一个完全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这身衣服可以提供全部的生存条件，“人有什么不合格的地方，都给你提供。”

叶锦添说，这么多年，“又做电影、又做雕塑、又做摄影，我好像可以看看蒙娜丽莎了。”从蒙娜丽莎的脸里，他说他看到了达芬奇。他还说，好的艺术品就是这样，“有艺术家的精气神在里面。”“会有真正的创作”

在今日美术馆，叶锦添做了两个半人高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模拟着白沙滩，太阳眼镜、旧鞋、打火机散落其中。

叶锦添说，海边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东西回来。”但是，“鞋子已经不是鞋子，跟沙子一样。”他觉得，最终人的记忆、感情都会消失，但是“有些东西会留下来”。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像是打通了另外一个时空，就好像观测到亿万光年以外的星球。

2019年将登场的《全观》展览，英文名为“Mirror（镜子）”。叶锦添将根据今日美术馆的空间及场域进行特定的创作，作品也将与当时当地的时间对话融合，希望找寻到无时间未来世界的影子。按照设想，这次展览将分三个主要场景，以一系列的影像、交互与沉浸式装置等新媒体艺术手段呈现，思索城市的形态、人类的历史，人类应该如何面对现实，又该如何与回忆相处。当天，叶锦添用十几页PPT介绍了自己的展览计划，可介绍完后，他又马上纠 正 ，“ 好 像 一 个presentation（展示），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始终强调，精神DNA他感受得到，说出来就错。“（展览）会有真正的创作。希望大家给点时间，我会很认真地把它做出来。”

他说，《全观》试图讨论在记忆与经验日渐虚拟化的前提下，真实与虚幻的关系。但他也说，当时间出现，真实又蒙上一层薄纱。

关于精神、物质，他还有这样的表达——在所有物质世界外，还有一个精神的世界，在细微之处，它显现而成为梦境。追梦包含着现实世界，却在精神的酝酿中觉醒。

在这次下雨天的见面前，叶锦添在母亲节的晚上，一直忙到很晚。“到了凌晨，才有机会找一张照片。”因为“身在别处”，他在身边的资料中，只找到了一张母亲与父亲的合影。在这张黑白的照片上，“他们都很年轻”。那天晚上，叶锦添对着照片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满怀心事的母亲，你在想什么？”也是那个晚上，远在异乡的叶锦添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在这里祝福你，母亲节快乐！”

那天晚上，那位“小马哥”黑风衣背后的19岁少年，已经年过五旬，鸭舌般的帽下，已有了两鬓斑白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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