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相册

2022年的《人世间》，以不加滤镜的真实质感还原了一段未被遗忘的从前，以质朴的直线叙事讲述了一个个平凡的人生故事，刻画了代表一个时代的人物群像，因为其返璞归真的诚意和精益求精的匠心，而成为了“昨日重现”的代表作。它再现了过往的时代，但深沉的情感激起的回响跨越了年代，它塑造了人物，作品的能量也因人物自身的生命力而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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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昨日重现，是文艺竞赛中一个热门的单元。

“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过去的都过去了。”虽然电影中不乏如此理性的“金句”，但回到从前，复刻“那些年”，仍是创作者们难以放下的情结。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说不上有哪些具体的好处，只是在回忆里，一切都很简单明朗。身为创作者的便利是，可以分分钟将它们在文字里、影像中还原。

影视导演们当然没有一键返回的时光抽屉，为了还原一段往日时光，他们需要下足笨功夫。

这首先是一个愁煞道具组的任务。文字中的“年代感”可以任意构建，那些充满时代特征的建筑与家具、衣饰，随着珍藏于心底的记忆汩汩而出，但影像再现的“年代感”，必须以具体的物件摆设为依托。

《请回答1988》用心还原了1980年代的胡同。妈妈们的烫发，泛黄的小人书，古董电视机，堆在后院的煤球，好友的家其实装饰简朴，却集议事厅、娱乐室和避风港多种功能于一身，整整齐齐码放的书籍与录音带，磨痕累累的围棋盘，那即使寒冬时节也温暖如春的房间，承载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在注重细节、高倍还原的视觉效果中，观众看见了儿时的自己和小伙伴们，看见女主角的小欢喜与小委屈，差遣孩子们分发菜肴的街坊邻里，巷口妇人们永远不灭的生活热情，和曾经那个没有网络与智能手机的“石器时代”。一切并未远去，只需轻轻点下某一个按钮，便又浮现眼前。

“解忧杂货店”的故事，同样发生于数十年前，但对于强调确定的年代没有执念。没有陌生人的商店街，牛奶箱里的回信，深夜的口琴声，因为另辟蹊径而成为街坊名人的杂货店老板，镜头徐徐推开，温和地将人带回到从前，原作者东野圭吾所要呈现的，是每个人都有的一段“从前”，童年，少年或是广义上的“年轻时”。

杂货店的陈设和悠扬的乐声，充满怀旧的质感，滤镜变换着清新与泛黄的色调，分分钟的穿越和闪回无不在暗示：这是一个关于如何让过去、现在和未来握手言和的故事。

还原的年代越远，风险越大，但仍有勇敢者无惧挑战。《不成问题的问题》是老舍先生1943年发表于重庆《大公报》的短篇小说，他将自己抽离于现实之外，冷眼去旁观抗战时期仿佛“世外桃源”的一座农场里的众生相。

小说原文恰如精到的中国画一般，勾勒出了一幅让人心驰神往的田园图景。这样一派清澈与宁静，放在任何年代，似乎都足以构建一个自在安逸的小世界，而当战争来袭，无疑农场的出产还会因为物资的紧缺而纷纷涨了身价，在云集此地的文人雅士眼中，这不受侵扰的山乡风情更是令人忘忧的写作题材，除了一饱口福，难免还要吟咏一番“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和雪白的大鸭”。

如何还原这一幅宁静悠远的山水画，和安逸表象下暗流涌动的危机，同名电影交出了一份不俗的答卷。

电影取景自重庆北碚，雾气缠绕，山野苍茫，一切看似平和，只有隆隆雷声隐喻着人们内心的胶着不安，久违的黑白让今日时尚影厅中的观众摒除了各色纷扰，“秒回”到故事发生的年代中。黑白电影的质感也更接近于老电影而非高清，更加符合老舍笔下那模糊不清的现实，也传达出影片对于黑白电影时代的致敬——世界的色彩是一天天丰富起来了，但黑白更能够直指人心。

回忆是最强大的滤镜，它让过往岁月中美好的点点滴滴清晰浮现，而淡化了忧愁与烦恼。但致力于还原时代的电影，却没有沉溺于肤浅的留恋与感动。

1998年的夏天，在今天看来如此古老，因为足球，却镌刻在了许多人的记忆中。

记忆中的从前总是过滤了烦恼而无限美好，而电影《西小河的夏天》显然拒绝了这番美意，它捕捉的从前，有青石板路，小河流淌，热情的阳光，爸爸妈妈并肩骑行去上班的身影和吵吵闹闹分不开的小伙伴，但每一个人，也都在面对必须的考验。

那是1998年的夏天。小学生顾晓阳钟爱的意大利球星皮耶罗即将征战世界杯足球赛，而他自己则渴望参加学校足球队的选拔。

但不苟言笑的父亲强烈反对他课余踢球。父亲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有阻碍他追求梦想的权力。足球，成了横亘于父子间的一道关隘。

甚至晓阳无意中说起练球时的一次冲撞，听者有心的父亲都在第二天让同学们“举报”肇事者，说出了真相的晓阳，失去了和最好朋友之间的友谊……

夏天还会一个个地来到，烦恼并未从生活中彻底消散，但那一个夏天不会飘散在风中，因为我们曾一同面对，多少生活的考验。

那些温情流动的故事里，有着对于家庭与社会的深刻探讨。

胡同里的时光令人怀念，而胡同里的家庭并不完美。两个单亲家庭，一个要承受经济上的压力，一个则饱尝情感上的孤独；拮据的家庭总是为钱发愁，而一夜暴富的家庭则出现了观念上的分歧，双职工家庭的父母因为疏于对孩子的关爱而愧疚，而妈妈在退休后仍然选择了回归工作，因为“不愿意这辈子只是孩子的妈妈”。

然而当他们将整条胡同当做一个“家”，一切问题都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解决。相对富有的家庭以体面的方式接济窘迫的家庭，一个爸爸遭遇巨大压力时，会有两个爸爸陪他喝酒聊天，而最孤单的人，则因为家庭的重新组合，而让半条胡同都成为他的家人，成为了最让人羡慕的人。

一个“家”是一个时代的微观样本，一个“家”折射出的社会经济与情感模式，值得最诚恳的描述，无论客观呈现、温暖治愈或是冷静审视。

2

朴素的线性叙事，渐渐在文艺作品中回归。

那些年，我们随着一波又一波非线性叙事的电影与电视剧打开脑洞，在自由转换的时间轴上来回游弋。

打散了直线讲述的故事，一如这个时代的信息海洋，充满了重重叠叠的碎片，有赖于观众与读者去捡拾、去分辨、去组合与构建。

时间轴像是创作者与受众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丰富了阅读与观看的体验，有时也增添了其中趣味，在一个文化包容多元的时代，不失为提升作品吸引力的有效方式。

抛开惯性思维，运用时间轴的变化来重新解构和组合故事，换一种视角来打开似曾相识的文本，能否获得别样感受？这大约是当代电影导演们思考的基本命题之一，因而我们看到了纵横交错的时间轴在电影中延伸。

两部青春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和张艾嘉的《心动》异曲同工，无数次的闪回成就了无可比拟的“神剪辑”，然而人生并不能“神剪辑”，没有岁月可回头，只有当时已惘然，曲终人散，余韵绕梁。

三小时非线性叙事的《地久天长》，穿插了多少次的闪回与时空交错，需要一点耐心去观看和梳理。你也许会抱怨时间轴凌乱，如同一地碎片，但，当你老了，回望一生时，不正是那点点滴滴的碎片构建起了“从前”吗？

那是在时间的纵轴上一唱三叹。

《通天塔》则是在同一条时间的横轴上延伸。一对美国夫妇为了挽救濒临破碎的婚姻去往摩洛哥沙漠度假，却在旅途中遭遇不测，继而触发了这个世界上四个不同家庭的连环故事，短短11天中发生的事情几尽浓缩了这世上所有的不幸，而所有的不幸都源于沟通的不畅。

也可以在多条平行的时间轴上展现山河、岁月与人，那样的叙事通常荡气回肠，又因为庞大而难以把握。比如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他选取了1999、2014、2025年三个时间点，讲述主角张晋生、沈涛、梁子等人飘萍聚散的故事。电影的结构是松散的，而三个松散的片段又都是俗套的。

从过去到未来，没有一个新鲜的故事，变化的只是人们脸上的纹路和手中的道具，不变的是那些情感和关系。这些语焉不详的故事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的纪实，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预知，故事也不会改变套路。但无论如何，想用横跨26年的故事凝练出当代社会的变迁史，并非易事。

在电影科技突飞猛进的当下，老老实实地把故事讲好往往更容易得人心，身为电影全才的阿米尔·汗用一个泥土气息扑面的淳朴故事征服了异国观众，但岩井俊二试图将人带回“那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日子”去改变些什么的《烟花》，却未能得偿所愿，依然是分分钟闪回的剪辑，只让人头晕目眩食之无味。

2022年的《人世间》，以不加滤镜的真实质感还原了一段未被遗忘的从前，以质朴的直线叙事讲述了一个个平凡的人生故事，刻画了代表一个时代的人物群像，因为其返璞归真的诚意和精益求精的匠心，而成为“昨日重现”的代表作。它再现了过往的时代，但深沉的情感激起的回响跨越了年代，它塑造了人物，作品的能量也因人物自身的生命力而爆发。

每一段时光，都值得被记住。每一个昨日里，都有通往今天的印记。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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