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影评】我们生命的记忆 比历史更盛大 □钱欢青

好电影总能游刃有余地使用独属于电影的语言，仿佛好车手总能人车合一，总能让车成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电影《罗马》的开头，还在上字幕，镜头聚在几块地砖上，一动不动，“哗”一声，水过来了，“哗”一声，水又过来了，地砖中间就随着水波晃晃悠悠映出一小块天空，居然有一架飞机缓缓飞过。而在影片最后，想必就是从这地砖上往天空拍的吧，我们依然看到了一架飞机。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形象、声音、空间、光影，如此妥帖地融合在一起，让你感受到电影语言独特的魅力。

出色的镜头在影片中一以贯之，它跟随人物的走动，很快就让我们了解了墨西哥这个名叫“罗马”的社区里这个家庭，生活在什么样的空间，有着什么样的人物关系。镜头跟着一个叫克莱奥的女佣人，通过克莱奥有条不紊的忙活，我们知道这家人有四个孩子，女主人叫索菲亚，男主人经常出差。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密集呈现中推进，女佣马不停蹄的繁琐家务，孩子们热闹开心的玩乐，雪粒铺天盖地落进院子里时，孩子们满地去捡的欢乐。

而浪花，则隐藏在这绵密浩瀚的日常之海中。克莱奥告诉练武术的男友自己怀孕了，男友说了一句“这是好事”后却迅速跑了；男主人说是经常出差，其实却是找了情人。生活露出了残酷的真相，除了承受，似乎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不负责任的逃跑男人的背后，是坚定的两个女人，索菲亚决定找第二份工作，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克莱奥隐藏着内心的荒凉和恐慌，在索菲亚的帮助下开始孕期检查。看这部影片，你一定忘不掉克莱奥的眼神，如此深沉的安静和哀伤。你也一定忘不了日常的细节有多么重要，它牢牢钉住了那些晃动不已的人心。

家庭的日常生活和两个女人的情感变故之外，影片还有更大的社会背景表达，那就是1968年的墨西哥。这一年墨西哥举办了奥运会，而就在奥运会召开的前几天，发生了游行和镇压，也就是著名的“特拉特洛尔科事件”，冲突导致几百名学生丧生。这是一次关于墨西哥社会阶层的探索，其中的等级与种族问题盘根错节。影片当然不是正面反映这一冲突，也不是为了拍摄那段历史，而是通过克莱奥的眼睛和感受呈现的。在克莱奥和孩子们的奶奶去给克莱奥即将出生的孩子买婴儿床，一切都停留在对未来生命的美好想象时，枪声突然响了，镜头转向窗外，大街上人潮涌动，混乱不堪。随后有人流着血跑进婴儿用品商店，有人拿着枪追赶过来，其中一个拿枪的人，就是克莱奥曾经的男友。场面一片混乱，奶奶无声哭泣，克莱奥因为受惊，羊水破裂，赶到医院，产下一个死婴。

显然，我们感受到了被人说了无数遍的“大历史”对个人命运的席卷，事实也正是如此，导演阿方索·卡隆之所以拍摄《罗马》，是为了回忆童年，而回忆里有枪声，有流血，所谓个体生命和大历史的挤压，毋庸置疑刻在了导演的心中。但我觉得这仅仅是《罗马》的一层意思，影片展现了历史，又穿越了历史，而穿越之后留下的那部分，才是最珍贵的。这最珍贵的就是——个体生命的记忆。透过阿方索·卡隆的镜头，我们仿佛看到一双满是爱和哀伤的眼睛，注视着曾经养育自己的人和土地、曾经欢乐忧伤的过往。他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身上，看到了爱，看到了悲伤，看到了她们在“血淋淋的冬天”，依然诉说“春暖花开的时光”。这双眼睛仿佛在说，对于我们的生命记忆来说，那山火旁深情歌唱的男子是重要的，那海滩上被大浪吞噬的恐惧是重要的，母亲的爱是重要的，父亲的逃离也是重要的。如果伤害和别离无可避免，除了拥抱着互相温暖，除了找到爱，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至于历史，去他的历史吧，它只会用几页纸冷漠地吞噬几乎所有丰饶鲜活的人生。

穿越岁月，穿越历史，阿方索·卡隆笃定地告诉我们，对于我们而言，生命的记忆，远比历史更盛大，一颗纽扣的滑落，远比一个帝王的死更重要。那记忆里的一切美好和哀伤，一切喜怒哀乐，正是我们抵抗无情历史的永恒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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