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时

又是一年高考时。

对于每一个参加过高考的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难忘的人生经历。它带给我们的不论是欣喜、骄傲，还是沮丧、失望，都是那么刻骨铭心。而它对于我们人生的影响，不仅在于当时的成败，更在于日后漫长的人生过程中，反复回味时的复杂感受。

下面这个故事，在今年高考前后我听到的故事中，时间最为久远，它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距今已近五十年了，但这个悲情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触目惊心。而对于它的主人公，已经７０岁的王泽坤老人来说，当年高考的经历更是她此生“不能承受之重”—— 一场至今未醒的噩梦。

王泽坤，河北定州西关东街的一个普通农民。一岁半时，父亲移情别恋抛家弃女，从此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所以当王泽坤有机会踏进校门时，她极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立志考进大学，以此改变不幸的命运。

——娜夜手记

１

１９５６年的夏天，我考上了三中，分到了二十四班，是个女生班。班主任周文英老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后，给了我很大帮助。老师和同学又帮我找到街上的王桂欣爷爷出面调解，父亲答应每月出６元钱供我上学。谁知道仅仅给了三个月就再也要不出来了。

学校让我享受了每月２元的助学金，这２元钱成了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刻苦学习，立志发奋，要上高中，考大学，要出人头地。这个梦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

１９５９年我初中毕业，学校要保送我上师范。可我的心愿是上大学，用光辉的学业，让狠心的父亲看看，被他遗弃的女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于是我考上了高中，定县第二中学。

我分到高二班，高振英老师任班主任。他高高的个子，四方大脸，走起路来一身朝气。

在二中，我享受一级助学金。每月七元钱。在学校吃住基本上够用，还能省下一元多钱。我每天在学校吃饭少吃一点，回家时带给母亲。

１９６０年春天，高一的第二学期。国家困难，老百姓更困难，后来连能吃的树皮、树叶和野草都找遍了。浮肿成了农村的常见病。在这非常时期，对于一个骨瘦如柴、多年胃病的母亲，又意味着什么？我每天除了上课，还得料理家务，照顾母亲，但我暗下决心，虽然我承担着重担，但在学习上绝不能落在后边。

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听课，忽听外面有人打听我的名字，随声往外一看，啊！原来是我的伯母在外面找我。我知道一定有事了。伯母见了我着急地说：“快回家，你母亲不行了。”当时我傻了，撒腿就往家跑。

到家一看，天哪！炕上炕下都是血，原来是母亲胃溃疡大出血！瘦弱的母亲瘫在炕上，煞黄的脸浸在血浆中。我吓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把母亲挪到一边儿，倒了碗红糖水。过了会儿，母亲慢慢睁开眼，我将水一口一口喂下去，傍晚时母亲才有了点精神。

当天晚上，在凄凉的小屋，昏暗的灯下，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子，看着母亲煞白的脸，我只有愁和难。半夜，给母亲喂了些红薯面糊糊，看着母亲好些了，才松了口气。天快明了。明天我往哪里找钱，母亲吃什么？我看着越来越亮的窗纸发呆。

早晨听到学校的钟声响了，我本能地站起来往外走。但当看到母亲，我又坐下了，这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出去一看，啊！救星来了。原来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和团支书以及几个同学。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救命的几斤小米和高振英老师自家孩子的牛奶票，另外还有几个菜饼子，面对救星我流下了眼泪。

在那个年代，我知道小米和牛奶对于同学们意味着什么。那时候学生每个人每月只供应二斤小米。这些米从伙房里提出来，全班同学每天要少吃一桶稀饭。同学们，我的亲人们，我永远忘不了你们的帮助！

２

母亲吃了小米和牛奶，如同吃了灵丹妙药，坐了起来，吐的量少多了，间隔也长了。第二天下午我去西关十字街求孙友仁大夫，想赊几服药，孙大夫说没钱也得救命。急忙给母亲开了药，扎了针。后来每天到我家送药，直到母亲的胃止住了血。

几个月过去了，母亲的病得到了控制。是我的同学、老师、孙大夫还有小学时的好姐妹援助了我，让我又一次迈出了泥潭，看到了希望。

时间不等人，转眼已是高二年级第一学期，我返校了。老师同学们都非常高兴，全班同学一起欢呼，大黑板上写着“欢迎泽坤返校”。当天老师开了班会，做出帮助我补课的计划。生活委员还派人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帮我做家务。

我分分秒秒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定理、定义和俄语单词，走着路背，烧着火背，我痴迷，我发疯，经过半年的努力，到了高二的后半学期，我赶上去了。老师和同学们为了鼓励我，当年又推选我为全校的学生代表。

１９６１年下半年，我进入了高三，成绩已经稳定下来，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名牌大学，来报答帮助过我的亲人们。同时也让我那狠心的父亲看看，让母亲晚年享福。所以我信心百倍动力十足，学习越来越扎实。我起早贪黑准备高考，像发了疯似的珍惜时间，因为我的时间比别人更宝贵。

已进入高三阶段，高考一天天接近，我的精神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马上就要终点冲刺，理想就要成为现实了。

很快，进入了高考倒计时，１０天……９天……８天……７天……不想，就在离高考还有最后７天的时候，一声霹雷震毁了我的一生！我傻了，真的傻了，仿佛从白热化的熔炉，顿时淹没在突然袭来的暴风雨中，熔炉随即炸开，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母亲在我决定命运的时刻，胃出血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加厉害……

三年高中，我过得如此艰难，母亲两次重病，是同学、老师、好心人帮助我完成了学业。当我实现梦想的日子日益临近，我全力准备好最后冲刺的时候，我掉了队。７天，难忘的倒数第７天，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道鸿沟，把我与我的梦想永远隔开了。

３

那天我急忙从学校跑回家，母亲又瘫在满是血的炕上。我的心碎了。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此时此刻可能决定了我的一生。我害怕、恐惧，后来才慢慢变得理智，掉下了眼泪。

母亲要喝水，我一口一口地喂着。我明白现在每一口水对母亲都非常重要，但是钱对母亲更重要，怎么办？看看危在旦夕的母亲，一个穷学生，一个一贫如洗的家，我好像也一下子瘫痪了，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信心。但我不能死，我要振作起来，我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想办法渡过难关，想着想着又想到姥姥家。于是我将母亲安抚好，一溜烟地跑到姥姥家。

那时，大舅和二舅分了家。二舅因修水库工伤去世，二舅母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见到二舅母我哭出声来。二舅母跑出门去，提回一兜玉米面，是她在食堂借的，让我赶快回去给母亲吃。

我回到家天已黑了，给母亲做了点玉米粥，一口口喂下，她精神好多了，但还止不住出血，我坐在母亲的炕头前瞅着、愣着，漫长的夜见不到一丝光明和希望。

天终于亮些了。又听到了学校的钟声……

还有六天就要高考了，这六天也是我救母亲的关键时刻。母亲委屈了这么多年，作为她唯一的女儿，我此刻绝不能丢下母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生命只有一次，考学以后还有机会，所以我的心又马上转回来，一心扑在母亲身上。

天亮了，二舅母来了，带来了借的３０元钱。让我赶快给母亲看病，说完急急忙忙回家了。她在村食堂做几百口人的饭，从早忙到晚。

又过了两天，也是高考倒计时第四天了。晚上我给母亲熬过药喂下，我已经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但还是没有睡意，眼像扎着钉子一样难受。夜里十一点多，二舅母又和三舅一起赶过来，背着粪筐，拿着粪叉防身，舅母还带来了她攒的几个鸡蛋。我心里热乎乎的。虽然还是睡不着，但精神放松了一些，恐惧和害怕消失了。

第二天，舅母和三舅一大早就走了，我想给母亲煮个鸡蛋。不料想，刚把铁桶坐在火上便睡着了。不一会，水开了，桶烧红了，蛋煮焦了，母亲叫不醒我，最后是用脚把我踹醒的。四天三夜，就睡了这么一个甜美的觉。

就这样白天我照顾母亲，晚上舅母来跟我做伴。十天、二十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有些好转，钱也快没有了。我走串几家借不到。无奈中想起要卖宅基地，背着母亲去找伯父商量。被母亲发现，她很伤心，说自己苦苦守了一辈子，没守着那人就守的这块穷土，它比她的命还重要。母亲哭得那么伤心，我怎么能违背她的意愿，这是她的精神支柱啊！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舅妈知道我要卖宅基，又急忙和大舅、三舅想办法，后来把院中的树都卖了。母亲又一次得救了，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但已是半年多的光景了。

在那静静的小屋，每天我都听到学校熟悉的钟声。我的亲人们现已各奔东西，他们有的已走进了神圣的大学，奔向了辉煌的前程，只有我还坐在这昏暗的小屋，面对愁和难的折磨，我并不比别人差啊！

学校的钟声，常常让我发疯，把水往火里倒，拿起书就往外跑。难道我真的疯了？不！我要想出办法来，既让母亲有人照顾，又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就是这个念头，让天真的我做出了先订婚再考学的决定。不想这个决定让我从此步入了艰难的现实生活，今生永远与大学梦想无缘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泽坤结婚，盖房，送别母亲，养育了三个孩子，在农村当了三十多年的会计……现在她拥有十四个亲人的美满大家庭。生活富裕，儿女孝顺。而当年的这段经历依然是她永远的伤痛。我希望她能通过今天的讲述打开心结，走出过去的阴影，安享晚年幸福时光。

王泽坤还向我表达了她的一个真挚心愿，她说，她讲出这段遭受命运捉弄的坎坷经历，是想通过《情感故事》向当年帮助过她的亲人们表示感谢与思念。特别是高振英老师和六二届定州二中高二班的全体同学，还有好心的孙友仁大夫及帮助过她的所有好心人。几十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成功，辜负了他们对她的付出，一直没有勇气面对他们，而对他们的思念一直埋在心底。

命运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左右着它的走向，是表面的偶然还是背后的必然？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时代的命运密切相连的，所以面对今天的美好生活，我们应该心怀感恩，懂得珍惜。

——娜夜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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