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儿出生后父亲就在烟坊场院的南屋檐前栽了一棵枣树

一席儿出生后，父亲就在烟坊场院的南屋檐前栽了一棵枣树。一席儿家的烟坊占地将近十亩地大，73间作坊。场院是作坊中间的空地，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枣树长在房屋和青石板之间。卵状椭圆形叶片闪嫩滴翠，鲜鲜地入眼。有风吹来，枣树就哗啦啦地婆娑出墙头的闹意。

一席儿有两个娘，养了4个哥，7个姑娘，一席儿最小，刚好8个姑娘，满满一席人，一席儿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一席儿出生在民国时期的1925年，是生活在兰州青城古镇的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席儿和烟坊场院上的那棵枣树一起长着。每年到了五月，黄绿色的小花在枝头欢欢势势地开。一席儿常常在枣树下，托着下巴儿，专注地看着烟坊里忙碌的烟匠。场院北头的油坊里，胡麻油的香气飘飘扬扬。大木桶装着烧熟的胡麻油，叫烟把式慷慨地泼洒在铺开的烟叶上，烟叶子油漉漉地跟着香，全然没有了刚下烟田还在野着的那股呛人的辛辣。有脱落的枣花悄悄掉下来，不经意地挂在了一席儿的发梢上，点缀得恰到好处，一席儿一下子就变成了画儿里的小姑娘。

一席儿知道，兰州水烟能卖大钱，她们家也不例外。

青城因水烟加工而盛极一时。青城地势南高北低，地形狭长，黄河流经北部，属典型的黄河谷地。气候温和，水源丰富，适宜种植瓜果蔬菜，尤其以盛产绿烟闻名。青城烟草种植和水烟加工始于明末，初盛于清朝康熙、雍正、乾隆时期，民国时期达到顶峰。

一席儿身上，遍布着兰州水烟文化的历史痕迹。兰州水烟，曾经是兰州经济的扛鼎之作，与西北的药材、皮毛齐名。

黄河在穿越甘肃省会城市兰州后，千逥百转，奔涌东流，在即将离开兰州的土地时，似乎留恋地回头一瞥，三摇两摆，依依不舍，迟疑着拐出一抹不大的湾。远远望去，田畴阡陌，黄河湾滩，线条简练，构图轻快，犹如一牙弦月在卧。青城古镇就在这个形似月牙的黄河湾滩里。一席儿自然也在古镇里的一个离黄河不远的院落里。青城小镇静静地蛰伏在黄河南岸，绿树扶疏，燕子翻飞，看上去恬淡祥和，谧怡浮漾。河边的浣衣少女与青青草坡上觅食的羊只，悠然构成一方亲切隽永的乡村情怀。

青城古镇里，一席儿家烟坊场上的那棵枣树，渐渐伞样地蓬松开来。一席儿也同枣树一样渐渐长大。不起眼间，一席儿已经显出了少女的身子。

堂屋门“呀”地一声，门帘儿一动，跟着就闪出一个人来。轻巧的身子，盈着一脸的笑意，让整个院子里一亮。脚步雀跃着，在光溜的青石条甬道上，像是弹琴的手指一般灵动。花园中鼓胀的豆荚、嫣红的月季，霎时都像是小了。烟坊里压榨的匠人、推丝的把式、跑腿的打杂娃，目光都会往一席儿身上偷着瞥了又瞥。

一席儿豆蔻年龄的时候，烟坊场院上的那个枣树，早已经开始缀满了暗红色的枣子。父亲的“兴顺恒”水烟作坊也正如日中天。

一席儿深藏闺中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数钱。烟坊里，又驮来了许多银元。驼铃叮当，一列骆驼昂着头，响响地从吴家的大车门鱼贯而入。几链子骆驼，一链子五匹，四五十匹骆驼，猛然间就挤在院子里。驼背上丈二的长口袋，装得全是银元。背到屋里，倒在地上，堂屋地下堆成了山哪。吴家的女眷们就坐在地上数数儿。

一席儿曾经帮着给烟坊里做饭，馓糁饭。锅里添了水，米倒进去，刚一烧滚，赶紧馓，扑腾扑腾滚着，馓的稀朗朗儿地，出锅的糁饭，米颗子都还囫囵，吃到嘴里，那才叫香啊 。烟坊里，推烟的烟匠们半个月吃一顿馒头，一个月一犒劳，犒劳就是在馒头里夹一块猪肉，每人有份儿，猪肉块子，巴掌大，一人一墩子。一般情况下不甚犒劳，烟坊里至少八九十个人哩，给不起。一席儿没和烟匠们一锅吃过饭。一席儿一家住的是一水儿的四合院，也有专门的饭师傅做，吃的是酸汤咕噜儿。那是面条的一种，形如长面，却比长面粗，不加臊子配料，只放醋，胡麻油炝上葱花子。还吃白面馍馍，比烟坊里匠人伙计吃得好。临近过年，就把厨子叫过来打点心。打的点心香的很哪，热猪油里浸着核桃仁、花生米。点心打下后，按照亲戚的多少，人人有份。女眷们装着点心转娘家的亲戚去。厨子打下的焦糊的、皮皮儿破了的、不甚好的点心，就让自家人一人分一簿篮子，端上了吃去。一席儿喜欢吃焦了皮儿的热点心。

那时候，青城的街上异常热闹。前街上的铺子都出檐，宽台子，有罗家染坊、高家太和堂药铺、天兴成药铺、刘家斗行、白家铁匠铺、刘家皮袄铺、林家棺材铺子、王家石匠铺、张家肉铺、刘家裁缝铺、韩家棒棒鸦片馆、小盐贩吴大顺、陶家木活，街道两旁都是铺面，那个时候，条城街上红火，打铁的，给骡子钉掌的，给烟坊里打绳的，木匠做烟箱的。一家连一家，红火得很。一到晚上，街上两面的铺子都挂着纱灯，看上去像个红洞洞。

烟坊里过大年时，烧一大铁锅胡麻油，炸糖馓子。糖馓子有一尺长，六匹子七匹子拧成一股，放进油锅里炸。出锅后，放在锅上面横担的铁架上，用布条儿沾上蜂蜜，往馓子上一擦，黄澄澄地香。香味弥漫在镇子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一席儿出嫁的时候，刚满十五岁。烟坊里的枣树，已经连年挂果。每到农历八月，枣子就熟透了，满树的嫣红，让树下的人们都贪馋着迷醉的态相。

一席儿的嫁妆是两套大箱子。长袍子四套，四套儿背心子，四套棉袄儿，一趟儿是四十八件。搽粉淡胭脂，嘴皮儿、脸蛋子，得做六遍。九只凤凰的箍子，一只一只的凤凰，悬在帽檐上，箍子上面站着八位金身的小神仙。线线儿样细的银丝丝儿肘起来着哩，底里九个鹤儿，嘴里衔的穗穗儿，索拉拉地掉着。黄货坠了一头，一个盘箍儿上，落着六只小指甲大的金蝴蝶儿。坐的是骡子拉的轿车子，轿车子是木头轮子，上面一个楼楼儿，垂着帘帘儿，最多坐两个人。一席儿穿的是半袍子，刚遮住膝盖，外面套的绸衫子；下面是套裤，套裤没沟子，只套在大腿上，是上好的缎子剜着剪出的套裤。脚上穿的板板底子，木头削下的，五六寸长，两三寸高，做上绣花鞋帮子，扎着吸裤子。手腕里戴着银镯子，镯子面面上沾了厚厚的金粉，黄灿灿的耀人眼睛。

一席儿过门后，就跟着学绣活，兜肚子、枕帮子，针插子，啥都绣。有一年镇上搞民俗节，一席儿已经81岁，镇上文化站的人来找一席儿，让一席儿做些刺绣参加展览。一席儿思想来思想去，绣了12个荷包子，绸布儿绌下的，先做了小筐篮儿，花花边子，筐篮儿里头伸出来一朵花儿，花朵上站着一个稍微大些儿的娃娃，花儿旁边，有一枝才准备要绽开的花骨朵儿，花骨朵上站着一个尕娃娃，大的像尕扁豆子大，小的像麻子粒粒一样小，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勾针搭上着勾出来的，胳膊腿子脚片子啥都有，叫“莲花生子”。荷包上还有五样子鱼儿，一样子十三条，一条追一条，追着游动，样子欢势的很。青城菩萨殿供着的那个菩萨，一身装束叫“宝盖牀幡”，身上穿的，身下坐的，米黄缎子，袖子啥的都有，寿字在上面，四条龙图，四个龙字在下面，手工活，绷得展叶叶的，幡是一对儿莲花，一趟儿是一席儿做上的。青城街上的城隍爷是一席儿和丈夫请起来的，老俩儿是六十八岁那年请下城隍爷的。城隍爷撑的那个万民伞，别人都做不上，只有一席儿能做的合身。城隍爷身上穿的，从底底儿上来，衬衣、外衣、鞋、袜子，都是一席儿做的，穿上都舒贴，看看神仙爷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青城庙宇多，庙宇里泥塑的神仙身上，都是一席儿的手艺。

有民谣说：王小姣作新娘，赶绣嫁衣忙又忙。一更绣完前大襟，牡丹富贵开胸膛；二更绣完表四角，彩云朵朵飘四方；三更绣完罗衫边，喜鹊登梅送吉祥；四更绣完并蒂莲，夫妻恩爱喜洋洋；五更绣完龙戏凤，比翼双飞是鸳鸯。 

一席儿没念过一天书，可是，当地的水烟文化的浸染，使得一席儿拥有了大家闺秀的精神仪态。水烟文化使得一席儿至今气韵婉约，丰腴迷人。

青城地势低洼，是兰州最低的地方。天气闷热时，85岁的一席儿喜欢坐在地上消暑。一张苇席，铺在地上，一席儿就能度过一个个溽热的盛夏。一席儿说，睡在地上，能通着地气。偶尔，一席儿还会拿着剪刀，修剪院中花园矮墙上摆放的一长溜金钟、月季、绣球花。一次，一席儿专心修剪花树的枯枝败叶时，没留神踩到花园墙下晾晒的玉米棒上，整个人失去重心，猛猛地跌落在玉米棒上，玉米棒因了外力的作用，竟然不约而同地咕噜噜滚动起来，齐齐地往那边洞开的一个地窖口滚去。一席儿被玉米棒送进了三米多的地窖里，人却好端端的，令人难以置信。85岁的人，手里还攥着剪刀，竟然毫发无损。

如今，烟坊场院里的枣树枝条四下延伸，几乎占了吴家烟坊场的三分之一地方。85岁的一席儿生了4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席儿膝下还有17个孙子、4个重孙。多时候，一席儿仍然坐在枣树下，一头的银发和老态龙钟的枣树融为一体，目光平静悠远……不远处，有一栋两层小楼，那是一席儿三儿子新近盖起来的，楼房前面，襟着一长溜花圃，牡丹、丁香、芍药、菊花……楞头楞脑地开。一席儿就住在那里。忽然，一席儿怀中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一席儿眯眼儿听一阵，才不紧不慢地伸手掏出来，极见自如地接听。然后，对着玩耍的几个重孙喊道：“我的娃们——走欸，赶紧回家，饭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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