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村庄

一入腊月，村庄的心事就毫不遮掩地袒露出来，巷道里、场院上、十字口，都弥漫着年关里的激动与兴奋，偌大个村庄，扑面而来的喜庆和祥和被装得满满当当，不妨就溢到了村外田野里。冷硬的老北风，似乎也被浸染得柔软了许多，凑热闹般地穿梭在冬眠的柳树杏树枣树梨树们的枝头，呜呜的声音，跟着村庄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开朗和大度起来。

巷道深处，有片空地。一帮红衣女子们，正旁若无人地在《唐古拉风》强劲的旋律中，把雪域高原的弦子舞演绎出别样的味道。扭腰送胯的时候，肩膀却抢在了胯的前头，退踏步的洒脱，偏地有人不知道前后，脚板一点儿也不听话，生生地踩成了秧歌步。几个喝醉酒的汉子歪歪斜斜地站在一旁，勾肩搭背，拿眼挑剔，时不时发出嘲笑般的怪叫——哈哈，二柱子快看，你媳妇的腰里像别着擀面杖！去去去，看你婆娘，跳得多带劲，一双腿纯粹是两根烧柴棍子，嘿嘿……忽然，红衣女子们不知道丢了个什么眼色，发一声唿哨，齐齐地扑向醉酒的汉子们，三蹿两跳，转眼间到了那帮汉子们跟前，女子们白的晃眼的手，竟不约而同地揪住了那些男人的耳朵，跟着，几把暗藏的雪团，早塞进了汉子们的领口里，没留神，又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鬼头娃们，探头探脑，猫了腰在那帮醉酒汉子们的脚下点燃几串鞭炮，猝然炸响，炮花四溅。汉子们被弄得顾头不顾尾，在众人的嬉戏声中狼狈而逃……

村子中间，政府新近投资的文化广场上，却显得十分地规矩。气魄的舞台上，二幕的帘儿一动，一对朝气蓬勃的男女主持人落落大方地来到前台，在淡淡的《春节序曲》的背景音乐中，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主持导语：带着田野里扑面而来的喜庆，我们在这岁末年初的时刻又一次相逢。带着泥土里长满幸福的笑容，我们在自己的舞台上把欢乐尽情畅饮。我们来了，带着三九天桃花的火红。我们来了，带着四季里蔬菜的鲜嫩。我们来了，带着村村通公路上摩托车兴奋的轰鸣。我们来了，带着农家书屋里饲养肥猪胖羊的科学窍门。我们来了，带着农村养老保险的细腻关心。我们来了，带着农村合作医疗的温暖情韵。我们来了，带着农村彩电和拖拉机双重补贴的温馨。我们来了，带着农村引到锅台边上自来水的欢快叮咚。我们的歌喉啊，是农民胸腔里掩饰不住的甜蜜感情。我们的舞姿啊，是农民心坎里砰然而动的喜悦激情。我们以收获的姿势和新春的气息紧紧相拥。我们以感恩的情怀，与祖国的温暖紧紧相拥……紧接着，一阵清脆的快板从幕后骤然飘至前台。一位口齿伶俐的中年汉子扬手一个亮相，动作干净利落，一阵花板轻脆响起，单口方言快板张口就来：噢呦呦——进了村庄你往前瞅，文体广场上，那帮老婆子特别抖，蒙着红盖头使劲扭。大秧歌、扁担步，嘴里还唱着走走走！这些年、咱百姓的日子特别甜，一日三餐像过年。新疆的葡萄桌子上端，南国的荔枝装满盘。家庭音响咚咚咚，唱起歌来像明星。朋友们聚会吃火锅，婆娘们转个娘家耍得也阔，手机喊来出租车……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原来，县文化馆的专业人员正在这个村子里选拔节目，准备组织全县农民春节文艺晚会的演出。

文化广场的汇报演出刚一结束，人们又纷纷涌向了村子南面学校的操场。操场上，村里的社火队正在紧锣密鼓地排练。一列长队，分别是开道大锣、春官衙役大老爷、彩旗、长龙、筒子鼓、锣钹、秧歌、拉花姐、花篮、彩船、扫堂狮子，一组紧跟一组，首尾相顾，庞大壮观。架在操场边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正传来社火头儿躁火的喊声：听着没，咹？打抬鼓的还差着一个人咧，来不来，不来我要把锣鼓歇在他们家院子里。负责鼓队的小头目扯着嗓子喊：南方正在下冻雨，火车票不好买，暂且回不了家，有他媳妇顶着哩！ 众人扭头看时，只见一个俊俏的媳妇涨红脸，双手握着鼓槌，挑战般地冲着大抬鼓一阵乱敲，惹得大伙哄地笑了。这时，一声长号呜呜地叫起，锣钹跟着铛铛敲响，长长的压鼓杆在半空一抖，筒子鼓便轰哪轰哪地响起，整个社火队开始蠕动起来，僵硬的地皮子似乎也激动的发颤。几个上了年纪的妖婆子，手中舞动着笤帚疙瘩，腰间挂着铜铃铛，围在那个顶替丈夫打鼓的俏媳妇身边，屁股跟着鼓点儿扭动，膀子一上一下，帮助俏媳妇的鼓点与整个鼓队的强弱节奏合拍。俏媳妇的鼻尖上沁满细细的汗珠，紧咬着嘴唇，翻飞的鼓槌渐渐同锣钹的节奏合为一体。不一会儿，俏媳妇竟然应运自如，一对鼓槌在手中舞动的异常精彩。强拍时，鼓槌上扬至头顶的最高点，眼也跟着鼓槌去了半空，整个身子像是被高举的鼓槌扯了上去，又猛猛地猝然下落，极见浑然天成的协调性和舞蹈般的韵味。忽然，高音喇叭又哧啦几下，传出了社火头的声音：哪个谁，打抬鼓的，去深圳打工的哪个谁，不要他啦，他媳妇顶他算咧。学校的操场上，又爆发出一阵欢欢的朗笑……

冬日的天黑得早，没怎么注意，麻影子已经从山峁上泄下来，悄悄地扑进了村庄里。排练社火的人们回到家里，晚饭早已经摆到了桌上，酥饼、点心还冒着热气，都是自家打的。嘴里的点心还没咽进肚里，油花花的臊子面又摆到眼前。电视里，新闻联播正说着海口的西瓜被冻雨困在湖南一带，不少人正在公路上忙乎。窗外，不知谁家点燃的礼花，已经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炸响，缤纷的礼花，照亮了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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