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秋水萤光

父亲把自己种的树砍得差不多了，他便几乎不再踏进有树的园子，更别说进入山林了。

父亲说，他一生都被哮喘折磨着，只有在录洪（壮语：意为土山间很大的一块平地。）那十年，才是他酣畅的日子。

那十年，正是改革开放前夜，父亲带队去录洪护林，几乎一周才回家一次，而且还是夜归早出，我们三兄妹对他的印象都要模糊了。

父亲他们去的录洪，老一辈给留了很多树，有八角，有松树，有杉木……但最主要还是八角。他们在那里清除杂草，阻止附近村民破坏林木。他们按照地方习俗，把八角林养护成果树和油料树两类。入秋，他们先组织采摘八角，蒸晒好之后，卖给县供销社，生产队里就多了一笔可观的收入。随后，他们花几个月的时间，一边砍八角树枝一边熬炼茴油。茴油价格高得惊人，在华夏大地纸币最高面额仅十元的年代，一斤茴油从不低于三元钱。

那时候，父亲他们为生产队挣了那么多“外快”，但我们家的日子却不见有多大改善。

父亲从录洪回来，已是分田到户的时候了。头几年，父亲老老实实地种玉米、种水稻、种黄豆、种饭豆。后来他不满足于种粮食作物，开始在山上和地头种竹子、椿芽树、龙眼树、枇杷树、番石榴……

1986年底，他在村头那块铺满乱石的承包地上开始种橙子、温州柑。为此，周末和整个寒假，我都顾不上紧张的中考复习。全家人忙着挖坑，填注肥料，栽树，浇水。几年后，这些树开花结果了，我却远在外地求学、谋生，从来没有美美地享用一番。待到我调回家乡工作，这些果树大都已经老死了。

1990年，父亲在橙树林旁边种香蕉。从挖渠到起垄，从移苗到灌水，整个种植和护理过程，我都参与了。然而，暑假长势极好的香蕉，在霜降过后不但不开花结果，反而齐刷刷地蔫下去了。就像一群刚刚打败仗的士兵，斗志全无。那时我在县城读高中，见《右江日报》常常刊载市农业局一位资深专家的香蕉栽培技术指导文章。我于是给专家写信汇报情况，他热情洋溢地回复了一封长信。我们按照专家的要求，花一大笔钱到县城买来了农药喷洒，香蕉林果然恢复了元气。只是，我们家乡的土壤太小气，滋养不了娇气的香蕉们，两年后，父亲决定铲除所有的香蕉，改种桑养蚕。

夏日的骄阳和骤雨，争相拥吻着青春勃发的桑叶，它们各得其乐，各得其美。暑假，我喜欢在日出时光或日落之前，一边采桑叶一边吟诵着：“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罗敷善蚕桑，采桑东南隅……”宁静，柔美，祥和，这种与世无争的农家生活，原来就静静地躺在父亲的桑林里。

但是，岁月追逐着父亲，侵蚀着父亲。父亲感到越来越难侍候他钟爱的树木了。桑树砍光以后，有人动员他经营一片甘蔗林，他躲在一侧，摇头叹息。2002年我们在老家建新房，父亲四处央人砍下了地头的椿芽树来做房梁模板。新房建好，他又抽空将番石榴、枇杷等果树一并砍了。

只是，在父亲的潜意识里，树还是相当神圣的，不能轻易除根。于是，村头，他亲手栽培的那几株龙眼树，梨树，芭蕉树，幸运地躲过了刀斧的暴虐，寂寞地阅览着世事风云，笑望着人间沧桑，感念着父亲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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