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后园

□ 徐 斌

最热闹的，莫过于市廛；最寂寞的，也许是陋室。

刘禹锡《酬乐天初冬早寒见寄》，可能是刘禹锡晚年任苏州刺史时写给定居洛阳的白居易的，但是开首四句“乍起衣犹冷，微吟帽半欹。霜凝南屋瓦，鸡唱后园枝”，也是刘禹锡在和州陋室的生活写照。

纵观刘禹锡的一生，官宦足迹如余秀华所谓“穿过大半个中国”，和州只是他行程中的一座码头。但是他在这里留下了陋室，留下了《陋室铭》，于是和州穿过历史的烟云，走到今天，走进课本，走进人们心里。

原建筑早已不存，历代多次翻修。现在的陋室，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于原址修葺，室为一正房两厢房，呈“品”字形，坐北朝南，小巧而紧凑。正房四檐如翼，旁植桐树，秀木交柯，绿荫满地，环境十分清幽。以前两厢房有古钱币展、古棺椁展，如今移至他处，只余塑像，以及桂花，发而幽香，沁人肺腑。

这可能更符合一千多年前的景况。

刘禹锡这个人，用我们家乡的话，是个硬头货。王侯将相，已作尘埃；但是，刘梦得还是刘梦得。

唐顺宗时，他即参加“二王刘柳”集团，和柳宗元一道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失败后，与柳宗元等八人，多次被贬，颠沛流离。十年之后，奉诏还京，慷慨歌曰《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语涉讥刺”，被贬到更远的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地区）。幸有裴度、柳宗元诸人帮助，改为连州刺史（广东连县）。后任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刺史。长庆四年夏，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把酒临风，豪情不减：“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九霄”。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奉调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从初次被贬到这时，前后共历二十三年。次年任主客郎中。屡遭打击，始终不屈，又作《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诗人的这种豪放和倔强固然是性格使然，但更由于有内在的操守和自持作为支撑，很难设想一个追逐名利、欲念重重的人在政治打击下能不萎靡，在名利利诱下能够不求闻达、不俯仰随人的。

刘禹锡一向淡泊名利，清心寡欲，不肯随波逐流，不喜通衢闹市，唯愿散居闲处。贬朗州（在今湖南常德）时，他避开闹市，选择城墙拐角处的更鼓楼旁一块高地，在上面建了竹楼而居。用竹子作为建筑材料，既“价廉而工省”，而且优雅素洁、助文人清兴。

改任连州后，他也是远避尘嚣，在海阳湖畔建“吏隐亭”，独处其中，并写下表明心迹的《吏隐亭述》，其中写道：“天下山水，无非美好。地偏人远，空乐鱼鸟。谢工开山，涉月忘返。岂曰无娱，伊险且艰”，“石壑不老，水流不腐。不知何人，为今为古”。

任和州刺史后，因和州是上邦大郡，又在金陵（即今南京）附近，市井繁华，丝竹杂乱，所以他在城东郊三里处筑陋室而居，以避世嚣。公退之余，他在此或接待鸿儒贤士，笑谈终日，或焚香独坐，调弦读经，把案牍之劳抛在一旁，也远离了乱耳的市井丝竹之声。就在此时，《陋室铭》横空出世。

《陋室铭》文字不多，包孕的内涵却异常丰富。他有意识将素琴和丝弦、案牍和阅经、鸿儒和白丁对举，来强调自己的爱好和人生选择：他喜爱音乐但却厌恶歌舞聚会、笙歌聒耳；他厌恶官样文章却喜爱读书，尤其自己深研过的佛经；他喜爱安静和独处，但友人造访也能谈笑甚欢，他拒绝不学无术的“白丁”。

《陋室铭》最后两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可见某种潜伏的情绪，就是它不全是咏歌淡泊和超脱，内中也有希冀和待时奋起。以诸葛庐、杨雄亭作结，意在暗暗表明：居处简陋志向却不浅陋，“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的壮志一直存于胸中，这与他在《历阳书事七十韵》中勉励自己要勤于政事，把一己之乐置于脑后，全力以赴投入当时抗旱救灾之中，拯民于水火，从不同的侧面印证着刘禹锡人格的高尚。

更幸运的是，我可以时常走进刘禹锡的后园，看到一位真实的刘禹锡。

“品”字形建筑之外，设有围墙，房屋与围墙之间，种了许多蔬菜。芹菜，芫荽，大蒜，青菜，雪里蕻。最特别的是，芹菜的茎叶拢在一起，用红绳拦腰扎住。

出得园来，就是一座小山，所谓“山不在高”之山之一吧。上有望江亭，可以鸟瞰长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想他是以此自喻的。至少是一种追求。

在和州刺史任上，还曾游历金陵和扬州，写下《金陵五题》、《扬州初逢乐天席上见赠》等名传后世的著名诗章。在扬州，巧遇因病从苏州刺史任上退下来准备返回洛阳的白居易。两人本来就惺惺相惜，又一生历尽宦海风波，现晚年得以相聚相会，更觉情投意合。诗歌酬和，豁达怡然。

粉墙乌瓦的刘禹锡纪念馆前，刘禹锡的塑像沐浴着阳光倔然而立。刘禹锡像，自然是雕塑家心目中的刘禹锡，面容清矍，神态庄重，目光睿智。

基座文字：“刘禹锡字梦得，公元七七二年至八四二年，唐朝进士，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诗人，公元八四二年任和州刺史。他秉性耿直，志行高远，生活俭朴，为官清廉。当时住在州署后三间屋中（现陋室），在这里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陋室铭》。”

我觉得，可以把“哲学家”改成“著名官员”，因为哲学家有夸饰之嫌，而“著名官员”则是他们追求，也恰如其分。官员其实就是地方上的形象大使。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曾有官员嗜臭鸭蛋，结果满街臭气熏天。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终究，是沙是金，百姓心中有杆秤，历史老人也会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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