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的身价□心香一瓣□

□ 董改正

上世纪八十年代，启功先生的字已经很“值钱”了。他的老友张中行先生有记载：有一次在荣宝斋，是在八几年了，我碰巧看到店里悬挂着一幅启功先生的字，写的是什么记不清楚了，反正上面的标价是200元。我少见多怪，看见启功先生就开玩笑：“您知道您的身价吗？”他说不知道。我说已经涨到200了，他笑呵呵地反问我：“两毛您要吗？”我说：“不要。因为要您的字，我还没花过一毛钱呢，我干吗再多搭上一毛？”

两人是至交，说不得，但郑板桥的润格明确写道：“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也。”意思是说甭跟我套交情。也就是在那时候，北京有个龚姓的普通邮局工作人员，他迷恋启功先生的书法，四方打听到启功的住址后，让女儿龚敏上门讨要。当时先生的夫人新丧，但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并就留言条上她的字进行了点评。因为心情不好封笔已久，他没有专门为龚父写字，为此不停向她抱歉，拿出之前写好的几幅作品给她，让她回家“交差”。龚敏起身告辞时，启功先生虽然当时犯颈椎病，还是带着颈托把她送到门外。目送很远，遥遥叮嘱：“您慢走……以后有空您再来……我有精力肯定会再给您写字……”。

别看启功的字值这么多钱，可启功本人并不富裕。老伴和他相伴一生，“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穷到什么程度？“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八十年代后期书法界已盛行标价，但启功是惟一没有定价的大家。有人来求字，他常常挥笔立就，在别人的赞叹和感谢声里，启功先生掂了掂手中的笔谦逊地说:“我一向不赞成把写字说得那么神秘,你看我写字不是很随便吗?”

但很多书法家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他们要考虑很多。业内为启功如此不“善待”自己的书法而惋惜。我在一个小城随便逛一圈，就看到启功的题字若干处。过多的题字和赠予无疑会导致作品存世量过大，从而削减收藏价格，但启功不会经营自己，他无法拒绝自己内心的善良。2003年，北师大筹办一次启功书展，主题是启功写给普通人的墨迹。令主办方惊讶的是，原来担心的作品数量根本不是问题，200多幅作品很快收到。收藏的主人很多样化：有修水龙头的，有护士，耄耋老者，有幼儿园小朋友……这是启功最开心的一次展览。

这些作品绝对只是启功“随便”给人写字的沧海一粟。有一年，他的老朋友赵守俨先生病重住院，启功先生自己也生着病，虽然时常来看他，还是不放心。就在病房里铺纸写字，给病房的医生护士几乎每人写了一幅字。看他这节奏，外面藏有启功书法的人数，绝对蔚为大观。

不仅如此，对于复制自己作品的商人，启功也不打假。有一次在北京荣兴画廊，启功看到画摊上摆满“正品”名人字画，自己的作品忝居其中。许多大家都对此深恶痛疾，但启功乐呵呵地看着。一位老太太摊主见到启功，拉给大家看，说：“这个老头好，这个老头不捣乱。”她不知道这“老头儿”是多大腕儿呢。启功还是笑呵呵的，朋友劝他维权，他却说有些假字比自己写得还好；而且自己能永远活着吗？要是死后有人伪造呢？要想别人模仿难，不是去诉讼，而是把字写到二王或颜、苏、赵、董一样好，那么作伪就难了。所以，如果做不到，还不如笑着看看热闹。

启功这样大方地到处赠字，还允许赝品买卖，是否就意味着他的字特别好求呢？有一位空军高级将领派秘书前来求字，这位秘书是见过世面的，颐指气使惯了，当然没把酸腐文人看在眼里，言语可能颇为不逊。启功正儿八经问那秘书：“我要不写，你们会不会派飞机来炸我？”秘书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摸不着头脑，连忙说：“哪里，哪里，怎么会呢？”。先生接着说：“那好，那就不写了！”这就是风骨。

启功的身价在他在世时就已经高得惊人了，但他自己却说“我不是书法家，就是个写字的”，“没当书协主席以前字写得还可以，当了书协主席以后每况愈下。”他戏称自己是礼品制造公司，中南海、全国政协、中央文史馆、钓鱼台国宾馆等处，都收藏有启功的书画作品，他还为国家领导人出访、文化国际交流绘制了不少作品。一个虚怀若谷的人，才能看到自己的不足，才能不高高在上，才能不看高自己的身价，却因此赢得了世人的称赞和认可，因而身价大增。

启功先生是难得一见的德艺双馨的大师级艺术家，人品、学识与艺术俱臻极高境界。他的身价如何，当代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的学生赵仁珪说:“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就是在后半段遇上启先生。我算是开了眼了——世上还有这样高明的人,有这样好的人……我一直有个愿望,如果启先生墓旁边还有地儿的话,将来我就葬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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