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

■ 邹燕

躺在通铺硬木板床上，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吧。这些日子脊椎时不时疼痛，连带睡觉也成了困难。也是因朋友最近睡眠困难，才有了相约出行，看来，睡觉是件有趣又不尽有趣的事。

江南的雨像用梳子梳过又让筛子筛了，细密缠绵，难怪有那么多惆怅入骨却又风流倜傥的诗文。我们一路感受，一路感慨。干净的街道，干净的店面，体贴的服务，温情的话语，公交车会缓缓停下等行人先过，这些在其它城市都看不到的礼让，宁波却处处如此。阿育王寺和天童寺，我更喜欢后者，依山而建的庙宇，在柔雨轻雾的绿树中，五佛塔显得醒目庄严，沿着没有积水的路面依山而上，东南佛国牌坊下，放生池的鱼舒畅得雨丝都断了，鸟儿安然独步，借佛家善心，它们可在圣地梵音中安享生命。竹木、石塔和古树在湖边形成时光久远，树高数丈，宽多几米，几个人也是抱不过来，这样的大树在阿育王寺那座千年古刹里只得见了两棵。

沿天童寺内台阶向上，有走在峨眉大佛禅院的感觉。这座东晋时期建成的寺院，距今1700多年，传说太白金星化身童子扶持义兴法师建寺而得名，唐代宗弼禅师迁到现地。宋代禅宗日盛，天童禅寺也成为禅宗名刹，今日本曹洞宗尊为其祖庭。明万历年因为水灾殿宇尽毁，明崇祯期间重建，格局沿袭至今，成为最兴盛时期，其中有一个宽近3米深1米多的千僧锅就在那个时间铸造，赶得上一间屋子大，边沿刻着明万历年铸造字样，泛着铜铸的光，得多大的臂力才能炒菜，多大的腕力才能舀出里面的菜。继续沿阶梯而上，大部分房间挂着“游人止步”的字牌，从望得见的风格来看，应该是僧人清修的寮房一类，这也许是天童寺比阿育王寺相对保持完整的原因吧，继圆瑛法师之后广修老和尚也是一位得道高僧，那些破坏者或许仍存敬畏吧。寺院被毁太多也不是近年才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尚且多少楼台烟雨中，何况风雨飘摇这么多年。还能听到钟声，还能看到木鱼，还有慈悲佛像，已经很好很好了。窗棱栏杆，亭台楼阁，榫卯屋檐飞檐翘角依山畔水，从细雨中远望苍翠群山，佛法西来，禅意顿起。石刻十八罗汉殿外有一眼降龙泉，至今仍然清澈，冬季的天童寺在一片冰雪中时，泉水仍然温润甘甜，不满不亏，甚为惊叹，名山古刹到底有多少不能解说的事。

宁波博物馆在市中心，远远看得青灰的墙，和天空绿树掩映在一起，草坪依次垒了石墙，墙下是野草，湖水，像乡村，像家园。王澍的设计充分使用了宁波乡村拆迁时的残砖破瓦，仰望一块块砖瓦，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老祖宗的美学价值和美学取向在钢筋水泥的欲望里无处可寻，这也是正常，明代家具到了清代更加繁复精美，却又日趋没落，只是因为人口增加了，要养活这么多人，一切精细和美也只能退下去了。从前慢也只能出现在文字里了，时间越来越快，我们丧失的何止是美的感觉，还有心灵和自然的感应、道德与次序，木心说文明是要倒过来才算的。

馆内恰好陈展齐白石的作品，从他的作品里读出大道至简和勤奋，简单的线条里能够寻觅到艺术发展的走向，尤其是那幅草稿平添了许多对当今艺术和现实感叹，文学艺术应该是安静的，喧嚣的主流里有多少道貌岸然。越窑的细腻，青瓷的色泽处处透彻宁波人的细腻，只是在后期尤其景德镇官窑瓷器兴起后也就走向衰落和粗糙了。河姆渡文化余秋雨先生多次落入笔端，宁波的老民居文化从街市残存的河道里还能看到在水边洗衣的妇女手中，洗刷出当年舟楫往来，荷塘月色、丝竹琴声的优雅，这些也只能在博物馆里寻得蛛丝马迹了，千年的生活历史退缩到一角，说不尽的人世无常。朱金木雕是第一次见，骨木镶嵌的精致，细腻到心尖赞叹，金银彩绣精美得不好评说。宁波的青铜器精致小巧，真要看青铜器还得去湖北博物馆，世界的青铜在湖北，湖北的青铜在随州。不过湖博的镇馆之宝却是越王的勾践剑，这样一想，历史真是太可爱了。

南国的天黑得早，五点不到已近暮色，月湖在一片垂柳中，从来回的路上多次闻到市区内的水流恶臭。月湖水也是，好在回廊和绿荫里掩藏着无数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园林是被江南人用尽了的建筑智慧，他们能在最小的范围里采用迂回和转折，利用树木、亭台、假山和楼榭的错落营造出移步换景的空间扩张，温婉、雅致是描述不尽江南人情怀的，闭上眼，水乡柔情和大海波澜壮阔的悠远不时催来。终有一天，我们也不会再有，没有什么是不去的，没有什么是应来的，唯心能无边无际，不只停留在物质的身体里，过去，现在，未来，轻轻放下。

要离开了，又是一个好觉，阿育王寺里供奉着佛陀的佛骨舍利，像黄豆那么大，散发着异香，红地毯一直走下来就是现实，是尘世，是生活。转身，佛国已经遥远，云端下是故乡，大梦一醒谁先觉。

孩子从江南回来，吃干净了碗里最后一粒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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