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川留下了什么

□陈中华

郭川出海去了,一直没再回来,家人、团队、朋友仍在苦苦地寻找着、企盼着。他能去哪儿?像鲁滨逊那样去了无人海岛?还是去了一个人类未知的世界……此时,作为郭川的一个普通朋友,我只能劝大家暂时抑住这难抑的焦躁和伤感,捋一捋郭川留下了什么。

郭川给国人留下了什么?

那一次,在北京海淀区一旅馆和郭川的家里,三天的时间,除了为下一步航海而必需的体质锻炼外,其余的白天和晚上时段,郭川一直和我交谈。就此,这个中等身材、偏瘦、不善言辞、诚恳而低调的48岁的汉子令我思索不已——直到现在。

郭川原籍青岛,一生下就被父母抱着支援贵州三线去了。他是家中独子,还有姐妹。因父母全身心投入工作,他自小就“缺乏管束”,依他话说是很自由,打在托儿所时就逃托；攀树坠地是常事,说好歹是嫩胳膊嫩腿摔不坏；下河,学龄前就自己学会了游泳；学铁道游击队员,偷攀正行驶的拖拉机厢,享受免费乘车的快感。9岁时回到青岛,父母仍在外地,嫌姥姥总让他帮助拉风箱、和面、蒸馒头,便常对姥姥撒谎说老师加课,实际是一放学就赶海,捞螃蟹、海蛤,一旦被姥姥发现撒谎就挨揍。

少年时的郭川对大海总是长久、呆痴地瞩望,望那颜色、那船、那波浪、那海平线……太让人看不透了,像梦一样神奇。几十年后的郭川坦白讲,他当时并没有将来航海的想法,不懂,只是出于好奇、看不透,看不透却老想看。

郭川的学业一直很优秀,没太费力便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后被推荐读研,工作后又去北大读了两年MBA。据说,郭川在大学里也是以调皮、干出格事而闻名。

他反省说,自己不是个坏孩子,有些事从来没做过,想做做寻求刺激。

他说,儿时对许多事好奇,爱幻想,想起来就做,社会生活就这么简单,但自由快乐。现在的孩子被管得严严的,一切都由父母设计,二三岁就定下了当钢琴家、名演员等目标,很早就被禁锢、捆绑住了,自小就失去了自由。独生子女的一代多么危险呀,十年以后由谁去冒险航海?

是的,始终保持好奇心、寻求自由的精神,该是郭川留给国人的一笔思想财富。

郭川留下的另一笔财富是他为追求理想敢于舍弃甚至冒死的精神。

因挽留不住,郭川2000年被批准辞职。当时的郭川在航天部一公司已做到副司级领导,因辞职放弃了一栋即将到手的单位分房。他辞职前后曾迷上了滑雪、驾滑翔伞等运动,并没有明确的新职业选择。2001年,他在蓬莱的一帆板锦标赛上第一次抚摸到帆船,便入魔似的迷上了帆船,迷上航海。郭川的辞职使许多领导、同事感到不可理喻,有的说他不务实、不靠谱。原北大山东校友会常务副主席李德明先生这样说:在全国,从那种档次的单位辞职,郭川不是第一人,但辞了职未从商、未出国、去航海,郭川绝对是第一人。

他究竟为啥在37岁时入魔似的迷上了从不曾碰触到的航海?

联想他一直不安分、一直痴迷于探险玩耍的“野性”,联想他日后的所作所为,熟悉他的人恍然大悟,他终于寻找到了一直困扰他、使他骚动不安的具体的理想目标:航海。

而他说,是一直潜伏在他身上的自由、放飞意识喷发了。

最初几年,郭川的航海尚处于一般的运动阶段,参加了青岛市和日本和平信使传递、地区赛事等。2007年,他已过42周岁,却做出了一个外人难以置信的选择:去法国西海岸留学学航海,学期5年,成为那里唯一中国面孔且高龄的学生。

2007年起,郭川开始参加世界高层次的帆船航海赛事。一个42岁的中国男人开始了他世界顶尖级远程、环球航海运动的起步。

在追求梦想的旅途中,郭川经历的海上风险无数:突来的巨风狂浪,暗礁,赤道的烤灼,桅断,机器故障,船体受伤、侧翻,身体受伤,鲨鱼侵袭,严重失眠,海盗,冰山……合恩角是世界上海况最恶劣的航道,被航海界称为海上坟场,历史上记录500多条船、2万多人在那里葬身。最危险的还是撞上冰山,郭川说,冰山被他们称为幽灵,尤其是夜间,根本看不到,若躲避不及“就泰坦尼克号了”。郭川共两次过合恩角,加上以后的北极行,多次遇上浮动的冰山,好歹都躲避开了。

漫长航海途中最难挨的是孤独。郭川最漫长的航程是2008年的沃尔沃环球赛,在海上9个多月,与其他航手因文化等原因交流有障碍,很孤独。别的选手被孤独急了,还可给家里的女人打电话,以女人的话帮助稀释一下,而43岁的郭川仍然单身,没有女人帮他稀释。他患上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船只抵达青岛站时,他被劝下船退赛,而他拒绝了,坚持下来。这种极限性孤独,在2012年138天的单人不间断帆船环球航行中再次承受,好在那时的郭川已成了家。

所以,他创造的更是人的意志、精神的纪录。

媒体报道过郭川妻子给大海磕头、他起航前将小儿子帽子摘下揣怀里等细节,郭川还对我说了另一细节:在单人不间断帆船环球航行中,借助船上电子系统可与家人经电视荧屏相见,他非常思念家人,不满周岁的小儿子不认识他,如何指示电视荧屏也不看他,妻子便将儿子最喜爱的山楂片举到电视荧屏的位置,儿子拿山楂片,他们爷儿俩便脸对了脸。

我不敢问他妻子肖莉支持不支持他航海。郭川悄悄对我说,别问,她非常不支持。

舍弃体制内丰厚的利益,不惧随时可能发生的生命风险,战胜幽闭恐惧症,脱身难舍的亲情……这一切的动力皆因为那个航海梦。

郭川留给国人最重的财富是他对航海意义的深刻认识。

海洋占地球总面积的71%,是人类未来生存最主要的资源开发地,而迄今为止,人类对海洋的认识仅只处于肤浅皮毛阶段。对海洋的研究、开发和利用显然是人类未来最浩瀚的工程,而航海无疑是这浩瀚工程之基础。

环球帆船航海在体育界被称为极限运动,对各种年龄段人的身体、生理、心理承受的极限进行着其他体育运动无可比拟的测试,并检验着人战胜自己、突破极限的能力和潜力。

它远不仅仅是一项体育运动,青岛市帆船帆板运动协会常务副主席林志伟女士说,它的重要内容里包含着对人类生命科学的探索。郭川说,也是在研究哲学:有限和无限。

我问,认识、研究海洋,最终人类要战胜海洋吗?

郭川回答:不,是战胜自己。只有置身大海,才真切感受到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渺小；才更知道,人无法战胜、完全改变大自然,我们所做的就是了解研究透它、适应它、利用它,使人类和大自然更加和谐。

人类航海史是标准的人类文明进步史。

郭川说,凡航海历史早的国家都曾是历史上的强国,不重视航海的没有强国。大英博物馆里的物品向世人展示着,他们如何靠航海起家。航海是目前欧洲国家最热衷的运动之一,在西班牙,逢重要赛事,国王会亲自给水手们送行,他就被送行过。在英国,专有航空母舰为航海赛事起航送行。据说,在有的欧洲国家,男孩子学航海相当于我们学校里搞军训,是必修的。

郭川介绍,世界上完成单人不间断帆船环球航海的约80人,在亚洲也就是1-2人。

英国OC集团总裁、极限帆船专家马克·特纳一直关注着郭川的航海,他是这么看的:“郭川的故事激励着中国这个有着悠久航海历史的国家实现自己的梦想。”

海洋梦即强国梦。

在我就郭川给国人留下了什么话题倾诉了上面三点看法后,总感到意犹未尽,想再说点什么。

我所知道的是,郭川航海始终处于体制外,除青岛市政府先后“尽可能”之外,郭川航海所依赖的基本上是民间筹资。他是一个标准的“民间航海家”。

中国奥帆委副秘书长朱悦涛讲述了一个细节:2009年6月,沃尔沃赛组委会在终点站俄罗斯圣彼得堡举行庆功颁奖晚会,郭川获得了“最佳媒体船员奖”。他所参赛的团队由多个国家的十多位各类水手组成,他获奖所代表的不是国家,只是他个人。然而,在郭川上台的瞬间,会场四面的大电视荧屏上全被郭川舞动着五星红旗的画面覆盖了,全场顿时掌声雷动。

近十年时间里,郭川获得重要国际奖项、创纪录已很多了,每次参赛、获奖、颁奖都使欧美澳等传统航海大国的选手、观众内心由衷感慨:哦——中国人!这次郭川失联事件后,也是欧美媒体第一时间进行了报道,有的推作新闻头条,可见郭川在外对中国形象的影响。

2006年,当郭川第一次参加克利伯国际帆船赛时,是参加此赛事的中国第一人。而现在,且不论各种国际帆船航海赛事陆续登陆中国,仅是这以后又参加过克利伯国际赛事的中国人已逾40人。

原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北大山东校友会主席墨文川先生说,郭川的行动价值远超举国体制的奥运会冠军价值。

是的,再想想吧,郭川给当代中国人留下了什么!

(本文作者为大众日报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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