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进士

1900年的最后一些日子，王世相回忆了许多往事：左宗棠在平定新疆的战争中，董福祥战功第一；董福祥被革职、前去向两宫辞别时，慈禧太后甚哀，光绪皇帝手书：“他日鼙思将师，舍尔其谁属哉！”；董福祥愤恨不平，命王世相代己写信给荣禄，责其两面派手法；陕甘总督崧蕃奏明朝廷令王世相接管董福祥的军队，不久，谣传董福祥不甘心被革职隐居，准备拥军东山再起，人心惶惶。董福祥对王世相有知遇之恩，为平息谣言，王世相奔波于固原与兰州之间，在董福祥与崧蕃间调停斡旋，以免互相猜忌，终至劳累成疾。事平后，王世相辞军职回家休养。1908年，董福祥在宁夏固原金积堡病逝，王世相赴丧吊唁，并与固原直隶州知州、著名书法家王学伊撰墓志铭书丹（见《固原州志》）。王世相“才兼文武”，他对董福祥得意时崇仰，失意时关怀，不落井下石的感恩之心，着实令笔者崇敬、钦慕。

一百年后的2014年夏天，因笔者在王世相出生地工作三十年，故作为向导，陪同王世相的曾孙王勋烈、王勋成（兰州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玄孙王军、王维一行来到群山环抱的兰州市西固区金沟乡小金沟村，寻访王世相的行踪——1870年夏历十二月十八日王世相就出生于这里。

历经岁月的沧桑，昔日王世相家的宅院已难见踪影。由王世相独自出资修建、并任家长的王家家庙，解放前后是学生读书和乡亲们春节唱戏玩耍社火的文化阵地，“文革”期间拆除，全部木料修建了金沟人民公社，场地新建了小金沟中、小学校，我们在金沟中学教学楼后面发现了一株古朴、沧桑的唐槐，枝干苍老虬劲，宛转腾挪而至，据说因没灯照明读书，每逢十五，王世相便在唐槐树下“借月读书”。因此，这里便是王世相放飞梦想的地方。在金沟乡政府，我们惊讶地发现了王世相的“进士”匾。这块‘进士\’匾”（待考证）曾悬挂于王家家庙，历经劫难最终保留至今，实属不易。王世相墓也毁于“文革”。据说挖出时，有棺有椁，距安葬四十多年而尸体犹未腐烂，墓中无金银珠宝，墓地惜今仅存一株柏树，墓碑先作鱼塘坝梁，后又作变压器底座，现堆放在抽水机泵房外墙根，碑的正面刻有“清授荣禄大夫、简任安肃道尹，显考讳世相字说岩府君之墓”（简任即民国初年北洋政府直接任命，安肃辖今河西三地市，道址在今酒泉市，安肃道尹为其终官职）。碑的背面是铭文，碑文为陇上著名学者任其昌之子任承允撰写，碑字乃王学伊书丹。因墓碑常年在鱼塘浸渍，人践马踏，字迹已漶漫泐削泰半，不可卒读。所幸碑文已收入任承允《桐自生斋文集》第五卷中。

从墓地返回村里时，笔者禁不住又抬眼望去，只见扎根于道旁坎沿上的那株柏树，是那样的挺拔，一簇簇枝条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曳，好像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在诉说着什么。

王世相“幼颖悟，妣赵太夫人亲课之读，过目成诵。弱冠，试冠军入痒，文名日噪。顾不拘拘经生业，乘风破浪，其志向盖已远矣。”（《安肃道尹王君说岩墓碑》以下简称《墓碑》）他二十岁参加由学政主考的岁考，以一等资格为禀生。1891年八月，王世相在兰州至公堂参加乡试，中式，为举人。次年，入求古书院学习三年，北上赴京参加会试。时至甲午战争失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激起全国人民的反对，王世相参加了由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并在李叔坚起草的甘肃举人《请废马关条约呈文》上签了名。这一次，王世相会试落第。

1895年，甘肃爆发了河湟事变。本来是可以调停和解的，最终清廷令在京参加慈禧太后六十寿辰的新疆喀什噶尔提督董福祥为甘肃提督，领兵镇压。“适固原董星五少保在都募兵，少保故与九皋封翁（王世相父亲王鹤鸣）为新疆同袍之旧，深知君（王世相）才足大用，坚邀参其军，遂总理营务，驻防京畿，进剿河湟之乱。”（《墓碑》）从此，王世相投笔从戎，开始了他“燕赵十年”的军事生涯。整个河湟事变平定在1896年八月。这次争战，两军阵前的厮杀死伤且不计，仅办理“善后”，就杀戮无辜甚多。十月初，清廷因剿抚河湟功进行封赏，王世相之赏赐为保直隶州、晋花翎知府、加盐运使衔。

1897年十二月，朝廷下谕，调甘肃提督董福祥部入卫京师，王世相亦随董军调驻山西平阳府。1898年春，王世相入京参加会试，中式，又经殿试为二甲第六十八名进士，赐进士出身，虽以知府发往陕西。“时少保改编武卫军，倚君如左右手，仍奏留幕府。”（《墓碑》）王世相仍回董福祥幕，随董军移驻各地。入驻河北蓟县后，董军被编为武卫后军，亦称“甘军”。甘军是左宗棠收复新疆湘军的骨干力量、精锐之师，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支劲旅。1899年，王世相因军功由知府升为道员，赏二品顶戴，一品封典。给予的封典是从一品荣禄大夫，封赠予曾祖父、祖父、父亲及自己，曾祖母、祖母、母亲封为一品夫人。这个时候，王世相的军功和个人荣誉在他一生中达到了顶峰。

1900年五月，清朝的内部统治岌岌可危。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甘军联合义和团（当时义和团提出的口号是“扶清灭洋”）于廊坊阻击，联军败绩，退回天津。此役称为“庚子之役第一恶仗”，董福祥统领的甘军将士的爱国心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和锻炼，功不可磨。清廷调甘军攻打使馆，未克。七月，八国联军入京，甘军殊死保卫，终因不敌，京城陷落。王世相一直在董福祥幕，参加了甘军的保卫战。七月二十一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出西直门西逃，命董福祥部赴行营随扈。董福祥率马队自良乡启程，昼夜兼程，于山西阳高境内追上两宫，扈驾两宫由太原抵西安。王世相亦随宫扈驾。

王世相入董幕，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他在仕途上的进退陟黜，皆与董之成败荣辱有关。庚子之变后，王世相也随董的革职而受到牵连。不久，他离开甘军回到了地方，近十年间，一直以陕西侯补道身份在陕西奔波，虽先后在陕西课吏馆、法政学堂、龙驹寨财政局、潼关陆军财政局、长武禁烟公所等任过职，但多为闲官，无权之职，并未提升过。入民国后，他由陕归里，途经甘肃平凉时，被董之旧部下时任陇东护军使的张行志所挽留，并由甘肃护理都督赵维熙聘为一等参谋。张行志告老还乡后，王世相又被甘肃督军张广建保举，由中央政府以前清道员资格派往陕西，提调全省清乡事务，先后在凤翔、泾川厘局任职，直到1918年才回到家乡兰州，被选为甘肃省第二届参议会议长。三年后又被北洋政府简任为甘肃省安肃道尹，于1923年病逝于酒泉，享年五十四岁。

我们离开时，夕阳即将坠落，天际映出淡淡晚霞，暮色中的小金沟前山顶辽阔雄壮，伟岸无比！

王世相作为封建官吏，他在政治上受到压抑，生活上遭遇种种困难，报负和理想不能实现时，有机会深入观察事物，接触民众，由于触事感物，忧思悲愤，进而用诗来批判现实，发泄不平，唱出穷苦者的心声。今年冬天，我有幸拜读了王勋成、王军先生笺注的《说岩诗草笺注》后，难抑激动之情。王世相现存诗三百多首，这些诗作于1903年赴陕后迄民国七年（1918年）回兰州前这十四五年间，在此之前和之后当还有不少、惜以散佚。王世相诗歌中最有价值的咏怀诗，描写了光绪末年、宣统时期国衰民困、外侵内患的社会状况，尤其面对帝国主义列强入侵，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作者深感悲愤；反映了民国初年政局动荡、兵变匪乱、军阀混战的现实。同时，也形象地描绘了广大人民在水、旱、蝗等自然灾害中流离失所的情形，在苛捐杂税、贪官污吏压迫下走投无路的状况。他的这种爱国爱民的思想产生于视民如草芥的军阀混战年代里是难能可贵的。如王世相希望在吏治上推行廉政以减轻其痛苦，他在《关中课吏》中写道：

奇才不数睹，霖雨望斯人。十载驱燕赵，一官系陇秦。愧无循吏政，敢式百僚身？持此勤修志，聊将慰我民。

王世相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任安肃，于吏治、教育、水利、烟禁、实业诸大端，有条不紊，力任劳怨，年终考核，特赏四等嘉禾章”（《墓碑》）。

写完此文，笔者走出家门，哦，盼了很久的雪终于落下来了。看见雪花儿飘落的情景，蓦地，一个灵感袭上笔者心头，如果说王世相所处的时代是“冬天”的话，那么他写的一首首诗歌便是冬天里最美的“雪花儿”，一朵、两朵、三四朵、朵朵美丽，朵朵精彩……仿佛寒风呼啸着“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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