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广西的陈志良

黄伟林

开栏语

晚清以降，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启蒙、救亡，双重变奏；革命、建设，风起云涌。广西从边陲偏僻之所逐渐走向时代的前沿，桂籍志士，冲浪时代大潮；旅桂英才，寻求用武之地……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广西的历史渊源和时代变迁，花山版今起推出《八桂沧桑》专栏，用笔墨聚焦八桂，泛舟史海，钩沉史实，重拾那些散落在八桂大地的文化碎片，从而找回我们应有的文化自信。

民国时期，“李白黄”治下的广西，曾有模范省之誉，不少外省文化人，或不满所在省域的政治环境，或对广西建设成就怀抱向往之心，来到广西参观考察甚至工作定居。全面抗战开始以后，广西一度成为西南大后方的门户省份，数以万计的外省文化人流亡广西。这种情势，客观上加强了广西与外省的文化交流，促进了外省对广西的了解，广西逐渐从一个遭到忽略的省域变成一个广受关注的省域。外省文化人有关广西的各种描述，成为广西文化形象的重要建构。

我很早就注意到一部名为《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的著作，这是一位名叫陈志良的作者编著的。

陈志良这个人，知道的人不多，甚至在专业领域，好像对他也缺乏了解。陈志良1908年出生于上海陆家嘴东面的其昌栈梅园宅，曾主编上海浦东早期地方报纸《东报》，1958年在东北大学被划为右派退职回上海，1961年在贫病交迫中死于上海提篮桥监狱。查阅陈志良履历，他显然是上海现代文化史上一个重要人物。然而，在民国时期的广西文化研究中，陈志良更为重要，他留下了大量值得我们今天珍视的广西文化研究成果。

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的本土文化人朱荫龙曾如此评价陈志良：“上海陈志良，采辑岭西各族民谣3000余首，编成《粤西特种部族歌谣集》，自吴琪、李调元而后，此调绝响200年矣。”他因此诗赠陈志良：

近日选诗皆重爵，独君留意到民间。采风桂管开峤雅，吹月芦笙舞峒蛮。史迹久惊搜讨富，歌场应觉品题艰。托身好自期千古，失笑群儿有谤讪。

在《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中，陈志良有两篇序，序中留下了有关他本人的一些信息：

良不敏，生平无他嗜，惟好读书，旅行，电影与闲谈，以及可以助长智识，增进阅历。其中以民族民俗，与古代社会，尤感兴趣。然半生劳顿，局处沪滨，旅行全国之举，有志未竟！江南沦陷，沪滨难安，走港来桂，方悉广西之有省立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学生均系桂省特种部族之优秀青年，心向往之；承雷教厅长宾南，刘所长锡藩之盛情，如愿而往特师授课。授课之余，爰作民族民俗学上之采访。会黄景柏先生主持省府编译委员会出版事宜，以编辑特族歌谣事相委，予既好斯道，又抱“人弃我取”主义，欣然应允，即行收集，半年之间，得歌二千五百首，胥自手抄录，详加校勘，逐条排比，说明其内容，略加诠释，积稿渐多，乃成本书之上篇之研究文字。稿甫成而予亦离职，个人研究之计划，遽告中止，所幸拙稿尚存，一得之见，或能为斯学才之一助矣！

从这段文字，我们知道，陈志良有浓厚的民族民俗研究志趣，本在上海工作，因战争原因，到了桂林，曾在广西省立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任职，正好有了研究民族民俗的机会。任职期间，他收集了2500首广西特种部族歌谣，完成了《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一书。

这段文字写于1940年7月1日，可见陈志良此时已经完成了这部著作。然而，《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的出版还是费了些周折，直到1942年11月才纳入“说文月刊丛书”，由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发行。此时，陈志良已在桂林中央银行任职。

《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分上下两册。上册为著，是陈志良关于广西特种部族歌谣的研究。下册为编，是陈志良收集的大约3000首广西特种部族歌谣的汇集。

所谓特种部族，即少数民族。在陈志良眼里，广西的民族主要有苗、瑶、壮、夷、汉、其他共六大系统。他所收集的广西特种部族歌谣，主要是壮、瑶、苗、夷几大部族的歌谣，还包括少量侗人的歌谣，而以瑶族歌谣最多。

这些歌谣的来源，陈志良说得很清楚，大多数得之于“广西省立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后改名为“广西省立桂岭师范学校”）中的特族学生，有的是借抄于歌本，有的是录之于口头，有的予以翻译而成。这些歌谣的重要，按陈志良本人的说法，“其中都是未经在别处发表过的”。

陈志良将这些歌谣分成历史歌、古言歌、祭祀歌、礼仪歌、情歌、抗战建国歌、杂歌共7类，其中，情歌数量最多。

上册《歌谣之研究》中，陈志良专门写有一节《唱歌的鼻祖——刘三妹》，刘三妹即如今通称的刘三姐。这篇文章中，提到一个说法，即贺县过山瑶承认刘三妹是他们的始祖。文章中说，据过山瑶传说，刘三妹的父亲是姓刘，母亲姓山（三），父亲是上门的女婿，生下了她，因为“两不避亲”的关系，顶了刘山（三）两姓，故名刘三妹。瑶人有女婿上门的风俗，由刘三妹的父亲开始的。过山瑶在还愿时，一面祭盘王，同时亦祭刘三妹，因为他是瑶人的祖宗。这个说法如今似乎很少听到，故录此为证。

虽然陈志良撰写的《歌谣之研究》颇有价值，但如今，《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最有价值的部分可能还是下册《歌谣集》，因为它保存了约3000首当时流传的广西各地少数民族歌谣。如果不是当年陈志良的悉心保存，如今，这些当年口口相传的歌谣可能已经荡然无存。

不妨抄录几首：

高王造天置明月，平王造地置江河。仙人立得天子殿，鲁班置得象牙床。

——都安板瑶创造歌

多谢茶，一来多谢主家茶，二来多谢长江水，三来多谢妹银情。

饮茶莫要多谢茶，茶是山中嫩木叶，妹女有心又有意，一心亲手递杯茶。

——三江白布苗茶歌

妹是天边一只凤，哥是海边一条龙。妹在天边龙在海，几时龙凤得相逢。

——忻城盘瑶风流歌

前文引录陈志良序提到，陈志良对民族民俗与古代社会等专题特别有兴趣，就我目前读到陈志良文章，可知此言不虚。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文化人流亡广西，绝大多数只是把广西当作暂时谋生的地方，但有很少的一些文化人，他们到了广西之后，对广西的少数民族文化和历史文化发生了兴趣，陈志良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人。《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研究的是广西的歌谣，除此书外，陈志良还撰写了不少文章，我读过的就有《广西特种部族的舞蹈与音乐》《广西特种部族的新年》《广西异俗志》《漫俗札记》《恭城大土瑶的礼俗与传说》《铜鼓研究发凡》《桂林开元寺考》《桂林西山考古记》等等。

这些论文研究的都是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文物学上的一个个专题，以本文的篇幅显然无法说得清楚，但可以看出，陈志良旅居桂林、研究广西，形成了与当时许多人不同的对于广西的认识。比如，在《漫俗札记》一文中，他开宗明义告诉我们：“广西是个山国，且有大量特种部族生息着，他们是中华民族中之老大哥，然而都处深山峻岭，久与外界隔绝，几为世人遗忘。可是他们的生活、习俗、体格等等，却为学术文化上的之宝库。”在《桂林西山考古记》一文中，他同样一开始就说：“广西僻处南方，交通不便，故文化落后，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然而一般人以为广西是蛮荒之地，古代无文化可言，这亦未免过甚。可是广西虽有悠久的史迹可考，正确的文献可证，然而不为一般人所注意，长使古物名迹，埋没不彰。”的确，外省人陈志良此言一方面固然是在纠正外界认为广西是文化蛮荒的偏见，另一方面，也未免不是在提醒广西人自己要有保护文化古物名迹、研究民族文化遗产的文化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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